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睏惑
亦真亦幻，難取捨
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
恩怨忘卻，留下真情從頭說
和我相處過的人，都是說我是一個重情的人。人與人之間，因爲情而惦記多年，因爲愛而想念一生。那種情，多半是產生於男女之間的戀情。在我尋根的故事裏，一種情愫在我心裏忐忑多年，不只是愛與恨那麼簡單。如今，故事中的主要人物——我的哥哥，已經去世三年了。他六十年的生命歷程裏，並沒有留下太多深情的瞬間，倒是童年一次吃魚的記憶讓我把哥哥這個詞彙與英雄二字等同，深深地烙印在我兒時的記憶裏。
我六歲那年，一個春夏之交的夜晚，暴雨整整下了一夜。凌晨四點，哥哥的同學陳明就在我家門口大喊起來。
“陳其，漲大水了，快點去打米廠的大堰溝裏撈魚。”
“要的，等一下，我馬上來。”我哥哥陳其回答陳明。
幾分鐘後，我哥哥拿着手電筒，戴着斗笠，拿着撈魚的工具，和陳明一起冒着大雨，連夜撈魚去了。他們是怎樣撈魚的呢?
後來我問起陳明時，陳明是這樣講的：那天晚上，陳明和我哥哥先來到大堰溝的起點——引水入渠處，打開缺口，洪水全部匯入河中，使大堰溝渠無水匯入，形成斷流。然後從起點處順着溝渠往下尋找，溝渠內水已枯竭見底，魚不能遊動了，自然是伸手就能捉到了。而到了白天，到大堰溝裏捉魚的人多了，捉到手的魚就少了。原來捉魚竟有那麼多的學問。我總算明白，陳明和我哥爲什麼要在夜裏冒着大雨去捉魚了。
第二天早上，我哥回來了，他的衣服全溼了。雨水把頭髮澆得一股一股的，雖已到家，仍有雨水從發端往下滴落。他的臉輪廓分明，眼睛靈光閃閃的，像戰地凱旋歸來的英雄一般。他興奮地唱起了那首老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啊，清早船兒，去呀嘛去撒網，晚上回來魚滿艙啊，啊……”聽着這歌聲，就知道我兒時的記憶裏，哥哥一直以英雄的形象留存在我心中。
那時的我，自然不知道歌聲好不好聽，我高興的是哥哥捉到了好多好多的魚。滿滿的一瓷盆魚，大約有十多斤的樣子，其中有幾條紅尾子魚，特別好看。看到這麼多的魚，平時不愛笑的母親也笑了。她拿出豬油，麪粉，做起油炸焦魚來。那天早餐，吃得可香了，我們一家人吃出了過年的味道。在那樣生活艱苦的年月，是哥哥讓我們享受到香辣酥脆的魚味，讓我們體會到一飽而醉的幸福。這種感覺，讓我覺得就像發生在昨天一樣，足足讓我惦記一生的了……
一年以後，我哥哥當上了生產隊長。我也能幫家裏做點事了。一個秋天的下午，哥哥在挖過紅薯的地裏犁地。那時候，每家每戶的糧食都不夠吃。在生產隊的地裏，人們挖過紅薯後，每家的孩子都要去翻挖地裏遺留下來的紅薯。我也帶上小鋤頭去翻挖着，尋找着那些剩下的小紅薯。我看到哥哥在前面犁地，我高興地跑過去，在哥哥犁過地的土溝裏，我撿到了許多個小紅薯。就這樣，哥哥在前面犁地，我在他身後剛犁過的土溝裏，撿着紅薯。美美地享受着收穫的喜悅。
突然，白亮亮的鏵犁從土裏翻出一個大紅薯，足足有半斤重。我喜出望外伸手去撿，剛撿到手裏，哥哥卻用他趕牛的鞭子抽打在我瘦小的手臂上，大聲呵斥到：“放下!”我疼痛極了，傷心地哭着走開了。我轉過身，看着那個大紅薯，它那麼明亮地刺激着我的眼睛，讓我不願離開。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哥哥當上了生產隊長，他不徇私舞弊，他要做到公私分明，不讓我侵佔生產隊的便宜。可是，我始終不明白，當時沒有其他人看見，爲什麼要那麼正經。那個大紅薯，就算我沒撿走也會被其他人撿走的。
從那以後，我和哥哥之間就不再親近了。我心裏一直嫉恨着他。
我九歲時，我家裏餵了一頭水牛。我每天放學，都要牽着牛，去小河邊放牛。牛在河岸邊吃草，我和幾個同伴就在河裏洗澡。我們剛開始洗澡時，是不會游泳的。我們只是在淺水的地方，用雙手支撐着河底，雙腳不停地拍擊着水面。小河裏，水花四處濺起，那些白花花光溜溜的身子，像幾條活蹦亂跳的魚。
有一次，我的同伴和我走散了，鄰近生產隊的一個男孩走過來和我一起洗澡。他趁我不注意把我的頭按進水裏，十幾秒後才讓我離開水面透口氣，然後又把我按到水裏。這樣，反覆進行了五六次，他才放手跑了。我撿起石頭向他砸去，他早已跑遠，我哪裏能砸到他呢?
在我的童年裏就這樣被欺侮過兩次。我回到家裏，按理是要告訴哥哥的。可是，我心裏已經和哥哥疏遠了。所以，就算受了委屈，我也是一個人悄悄地哭，默默承受。在學校裏，看到那些大個子的同學，我總是躲得遠遠的，不敢靠近他們，更不會和他們去爭搶着打乒乓球了。因此，在我童年的記憶裏，有一片天空是灰暗的。灰暗在哥哥揮鞭打下的角落裏，那是陽光不曾照到的地方，時常在夢裏，酸楚着童年深深淺淺的記憶……
我十歲的時候，金華公社在我們生產隊漂水巖那裏修建一個小型水電站。我們家裏也點上了電燈。然而，家鄉的男人們最喜歡的是水電站修建在漂水巖的攔河壩了。攔河壩，壩高五米長二十米。攔出的水庫長達三百多米，寬十米左右，水深二到四米，是家鄉男人們游泳的樂園。每到太陽下山，家鄉的男人收工後，都到攔河壩的水庫裏游泳。人們到了水庫邊，脫掉衣服，個個都像鯉魚似的，飛奔而起，一頭扎進水裏，穿行數米之後，才從另一個地方冒出水面。看着大人們游泳，遊得那麼高興，我心裏也癢癢的。雖然那時我也學會了游泳，但是，那麼深的水，怎麼敢輕易跳入水中呢。
哥哥知道了我的心思，他跳入水中，叫我大膽跳下去，他保護我。我跳入水中，在水裏遊着，他陪着我先游到岸邊。等我心情平靜下來，他才帶着我游到深水區，教我“踩假水”。我學着哥哥的樣子，讓身體保持豎立於水中，雙腳交替着往下踩，身體自然感覺到一種向上的力量，然後雙手在水中輕輕划動，能保持平衡就可以了。就這樣，人在水中悠閒得像是休息的樣子，就不會擔心沉下去了。就在那天，哥哥教會了我“踩假水”。是家鄉的攔河壩水庫，給了我們那麼多歡樂的童年，也是家鄉的攔河壩水庫，見證我和哥哥彼此親近的印記，反正從那以後，我也就不再嫉恨哥哥了。
一九八三年，哥哥在金華公社磺廠的高爐班當班長。他掙到了更多的錢，他買了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他在家門前的院子裏騎着，我坐在他身後，轉動着我快樂的童年。
兩個月後，他又買了一臺雙卡錄音機，家裏一下子熱鬧起來了，動感的節奏，流行歌曲，豐富了我那曾經蒼白的童年。我聽到了朱小琳的歌，鄧麗君的歌。我學會唱《媽媽的吻》，《童年的小搖車》，《一見你就笑》。
後來，哥哥還把我們村團支部的活動室安排在我們家裏，村團支部買了羽毛球，買了不少圖書。我學會了打羽毛球，看到了一些有趣的兒童圖書。那段時間，家裏熱鬧了，人來人往的，我也變得樂觀起來，愛說愛笑了。
在農村孩子的世界裏，我的童年是七彩斑斕的，我有着那麼一點點小幸運。這一切，歸功於哥哥。他雖然在我做錯事的時候，要懲罰我跪條石板，但我已經不會嫉恨他了。在我成長的人生道路上，除了在我小時候立下家規的媽媽，給我講神話故事的瞎子大伯，哥哥也是我人生道路上，重要的引路人。他親手教給我的東西不多，但是，他爲我們兄弟姐妹的成長，提供了一個有着文化氛圍的好環境。更好地彌補了父母不識字的不足。俗話說，長兄如父，從這一點來說，哥哥在我的心裏是有份量的，雖說我嫉恨過他，但此時，更多的是感激和敬重了……
悠悠的歲月一去不返，悠悠的家鄉小河還在老地方流淌着。那些童年的記憶，童年的歌謠，時不時的傳唱於心間，讓我回味，讓我懷想，亦真亦幻，悠悠長長的，總是伴隨着那麼一點點故鄉青草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