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前一天晚上勸說安慰學生直到深夜才十分疲勞地沉入夢鄉，耳朵裏幾聲並不是太響亮，但是很婉轉、很悅耳的鳥鳴，還是把我從淺淺的夢鄉里拉了回來；隨手撥開厚厚的窗簾，外面已經十分明亮。多年來養成的清晨醒來立即起牀的習慣，在潛意識裏催促着我瞬間一躍而起。輕手輕腳地洗簌完畢，我就不慌不忙地步出賓館透明的厚厚玻璃門。
賓館靠近城郊，但四通八達、交通方便。門前是平平整整的青石鋪成的小廣場。乾淨整潔，優雅大方。東西兩邊修建着兩座對稱的一模一樣的長方形噴水池。每個水池中間都排列着三個同樣的噴頭，一兩米高的水柱正在輕快地噴灑着，宛如凝固似的水柱顯得優雅、清麗，四面落下的水花宛如潔白秀麗閃亮的蘑菇，落在池裏的水珠微微有聲，激起了一圈圈微小的漣漪，交織成輕輕跳躍的水網，微微顫動着。水面雖不平靜，但是清澈見底。
廣場上稀稀疏疏、按照一定的規劃栽植着一些木棉花、香樟樹，賓館四周圍滿是成排的女貞樹、合歡花，後面的空地上是一片優雅碧綠的翠竹。
早晨的清風陣陣吹來，樹上的枝葉輕輕搖晃，修長的翠竹似乎優雅地在揮手微笑。渾身頓時覺得神清氣爽，一股說不出來的舒心愜意潮水似的溢滿了全身，浸潤到了身體的每個角落。
回想着剛剛聽到的鳥鳴，我在慢慢踱步的同時，不時微微擡頭在四周圍有意無意地尋找着。聽着噴頭裏迅疾而上的水柱形成蘑菇型的傘罩後輕輕落入水池輕輕的嘩嘩聲，沐浴着沁入心脾的清風，我慢慢地向賓館旁邊長長的一排風景樹走過去。剛走幾步，轉過西邊的水池，一位拄着柺杖、一臉溫和的老人出現在眼前。我十分禮貌地停下腳步，微笑着看着老人。老人中等身材，身穿淡黃色薄外套，不胖不瘦似乎恰到好處。老人手裏的柺杖看上去很精緻，帶着非常明顯的精雕細刻色彩的龍頭花紋，顯示了華夏民族傳統文化的特色。頭頂心已經沒有頭髮，四周圍的頭髮雖然較多，但是已經花白，一副飽經滄桑又十分沉穩的神態。白淨的臉上乾乾淨淨，雖然還可以看到濃濃的夜色經過時留下的淺淺痕跡，但是絲毫沒有影響老人形象的穩重大方。略微帶着一絲絲渾濁的眼神裏，既帶着歷經了時代風風雨雨的滄桑，以及生活在優雅環境裏的沉穩從容，又十分明顯地流露出似乎是衣錦還鄉的喜悅。
轉眼之間，老人已經笑盈盈地看着我似乎有話要說。從老人春天般溫和的眼神裏，我似乎看到了一股說不出來的溫馨和思念之情，在早晨淡淡的清風裏無聲地散發着。一瞬間，老人看着我的眼神裏多了一絲一毫的疑惑和不解。雖然只是一絲一毫，而且只是輕輕的一閃，可我這雙並不明亮的眼睛還是看到了，這也許就是意外吧，就如剛纔站在這裏轉身時遇到這位老人。
“小夥子，我有件事情想問問你，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時間？”
我瞬間一愣，吃驚不小，一邊緊急思索着，一邊迅速有意無意地看看兩邊，這才確信老人的確是在向我問話。心裏一樂，五十歲的人已經老大不小了，還被人稱作小夥子，的確有些令人不解，也覺得好笑。但是眼前這位老人估計已經過了古稀之年，叫我小夥子雖然名不符實，大概應該不會有多少問題、引出多少麻煩吧。至少，滿臉溫馨的老人絕對不是在諷刺我。心靈裏的愉悅在老人溫暖探尋的話語裏，立即化作歡樂愉快清楚地寫在臉上，滿心喜悅地微微上前，十分誠懇地問道：
“大伯，你看我正閒着呢。您有啥事情，就直接說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絲毫不會隱瞞的。”
眼神裏剛剛閃過的疑惑似乎隨着輕輕飄過的清風慢慢地離開了，悄悄地隱藏在雲層後面的朝霞，似乎飄過來一絲一縷，無聲地融入了老人的眼神裏。老人的眼神裏溢滿了怡悅和忠誠的期望，似乎是十分謹慎，又像是非常認真細緻地問道：“我是昨天晚上來入住的。今天早晨起來，看到整個城市的上空灰濛濛的，顯得非常陰沉，十分昏暗。這是不是環境污染，城市上空是不是每天都像這個樣子？”
有些謹慎的話語剛落音，眼神裏立刻溢滿了虔誠和無限忠誠的期待，滿面笑容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非常自然地擡頭環顧了四周的天空。滿眼所見都是灰濛濛的一片，灰白色的雲片似乎在慢慢地移動着，聚集着。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昨晚在電視上看到的天氣預報，很自然地笑了笑，非常輕鬆告訴老人：
“大伯，城市上空今天早晨灰濛濛的，不是環境污染。昨晚我聽了電視臺播報的天氣預報，今天是陰天轉雷陣雨！這裏有過一段時間受過環境污染，但是最近七八年以來，經過一系列的堅強有力的環境整治工作，以及各方面得力措施的落實，這座城市以及整個地方的環境都很好。如果是晴天的話，藍天白雲，豔陽高照；綠樹成蔭，空氣清新，十分宜人。”
也許是年老耳朵聽覺不是太好，或者是根深蒂固的觀念看法一直牢牢地印在腦海深處輕易不會改變，聽了我比較詳細的介紹，眼神裏迅速閃過一絲欣慰，但也僅僅是一閃而過的霎那間。隨後帶着解釋的口吻，以及老年人特有的喋喋不休的話語道出了心裏隱藏的疑惑。
從老人嘮嘮叨叨的話語裏我得知，老人祖籍是臨縣的。八歲的時候隨親人來到這座城市居住，以後在這裏著名的第一中學讀書，高中畢業後即升入大學。大學畢業後一直在祖國的西南邊陲廣西工作，一九七九年移居美國，在美國的賓州定居工作至今。經過坐飛機，乘汽車一番輾轉，昨天晚上才趕到這座城市的。
老人有些嘮叨，甚至喋喋不休的話語不但沒有使我感到厭煩，反而使我內心的敬意宛如暮春時節的青草迅速瘋長起來，迅速地蔓延到眼神裏，慢慢地覺得老人的形象開始高大、豐滿起來，似乎沐浴着金色的霞光，隱隱約約地閃現出令人崇敬的神光。
聽到老人居住的是賓州，滿心的崇敬之情使我脫口而出：“賓夕法尼亞州，屬於美國東北部，是個工業很發達、各方面都很先進的地方啊！”
老人頓時眉開眼笑，十分舒心，像面對一位老朋友似的，十分激動，聲音似乎有些顫抖着說：“賓州在美國東部，離紐約只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美國工業發達，但是環境一直都治理得很好。剛纔我問你城市上空是不是污染，我對這裏還不完全瞭解。我小時候，以及我讀完高中離開這裏時，印象裏最深的就是這裏環境污染十分嚴重。那時候，城區的範圍十分狹小。四周圍的護城河簡直就是一條臭水溝。雖然是離開家鄉以後第一次回來，但是我對家鄉的一草一木都非常關注。我每天都擠出時間看看我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以後能夠收看到安徽新聞聯播時，我每天的生活裏就又多了這一項內容，瞭解本省的新聞。每當看到有關家鄉巢湖的新聞時，我總是熱淚盈眶，備感親切。可是有一段時間，看到美麗的巢湖受到污染，看到開山採礦破壞環境，看到美麗的家鄉灰塵滿地，處處一副殘損破敗、塌皮爛骨的慘象，我的心裏總是十分沉重。最近幾年在新聞裏看到家鄉的環境又開始變好，我心裏真是太高興了！青山綠水終於又回到了我美麗的家鄉。唉！我已經年屆八旬，自知在世的日子無多，想趁着頭腦還清醒，這把老骨頭還能夠動彈，想回來看看啊！”
老人聲音不大，但是滿含着濃濃的情感。望着老人慈祥的臉上越來越多的笑容，我的心裏迅速涌起一股暖流，對老人的崇敬之情頓時潮水似的猛然上升，緊接着又言簡意賅地介紹本地環境改善的情況，以及新近開闢的城中心公園、湖畔溼地公園美景。聽着聽着，老人一臉滿足的笑容，似是很隨意地問道：“小夥子，你在做啥事啊？”
當聽說我是一名中學老師時，老人很快變得有些嚴肅起來，情緒似乎有些激動地說：“小夥子，我在美國居住已經三四十年了。我不是崇洋媚外、處處說美國好的沒有良心的中國人。我們不管說啥話、做啥事都應該實事求是，是不是？我們國家歷史悠久，文化燦爛。可是我國也有不如其他國家的地方，例如說考試製度就不如美國合理。”見我聚精會神的眼神，老人神情嚴肅地說了下去。
原來，美國的學校從國小一年級到高中畢業的十二年，所有的學校一律不讓學生留級。如果學校強迫有些成績後進的學生留級、或者轉學，家長和學生覺得不合理，完全可以到法庭起訴學校，請求繼續讀書。高中畢業後的大學聯考，每位學生都可以報考三次，三次考試的時間由學生自己決定。每個城市都設有專門的考試機構，學生在升學時根據其中最好的一次成績決定升入的大學。我一聽頓時覺得這種升學以及考試製度相當合理，充滿了人性化的關懷。
老人隨後似乎有些憤激地說：“我們這裏的會考制度我認爲很不合理，甚至可以說冷酷無情。因爲每位學生只能夠考一次，而且一考定終身。這樣做，很多人才往往就埋沒了，真是可惜，可嘆啊！”似乎說得有些累，略微喘了幾口氣，老人繼續說道：
“城市裏各所學校的老師在私下裏補課賺錢成風吧，這其實也是一種很不正常的現象。如果每位老師在課堂上都能夠盡心盡力地講課，學生認真細緻地聽課。課外，還需要補啥課呢？小夥子，你是老師，你說對不對？”
老人的話，我深有同感。特別是會考時一考定終身的現象，我自己也非常不理解，但是也無可奈何，自我解嘲似的看着老人苦笑起來。
忽然，我似乎觸電似的一動，連忙帶着歉意向老人打招呼：“大伯，聽您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我光顧着聽您的教導，忘記學生吃早飯的時間了！祝大伯在家鄉遊玩順心愉快，全家幸福美滿！我喊學生吃早飯了！”
揮手告別向前走了幾步後回了回頭，老人仍然面帶慈祥的微笑站在原地，舉起右手對着我慢慢地揮着手。我再次舉起右手，微笑着揮了揮，轉身上樓通知學生去了。
以後，我一直沒見過這位慈祥、心繫着家鄉、心繫着祖國的老人，也許永遠也不會再見到這位老人了；但是老人的形象卻深深地鐫刻在我的腦海裏，永遠不會忘記。一位離開祖國已經三四十年生活舒適安逸的老人，卻一直惦念着家鄉的一草一木，情繫着家鄉的碧水藍天，熱心關注着祖國的教育事業，熱心關愛着祖國的未來。既能夠清醒地認識自己的不足之處，不盲目地迷信外國的一切，而且積極思考着改變這些弊端的方法，這種遊子情懷、赤子之心，宛如藍天白雲一樣美麗純潔，宛如碧水一樣清澈透明，宛如夏日裏盛開的的石榴花一樣火紅，實在令人敬佩。
看着路邊一棵棵合歡花樹上，一枚枚粉紅色的合歡花展示着迷人的身姿盛開着，恍若一個美麗輕盈的夢幻。夢幻般的合歡花裏，我似乎看到了偶遇的老人慈祥、溫和的笑臉，彷彿看到了老人渴望着家鄉永遠是碧水藍天、祖國的一切都會越來越好的美麗的夢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