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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人生沒有偉大與渺小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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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人生沒有偉大與渺小

我是陝北人,清澗縣,家是農民家庭,父母現在還在農村種地。

路遙:人生沒有偉大與渺小作文

小時候,家裏人口很多,弟兄姊妹八個,那時候農村不計劃生育。家裏很窮,我是老大,七歲時家裏不能養活我,把我寄養給另一個家庭。童年最深刻的印象是飢餓,父親是一個字不識的農民,性格很軟弱,活得很窩囊,過的完全是被拋棄的生活。別人家的孩子把你打一頓,回來後希望得到家裏人的支持,但得到的是他們再打一頓,不要惹事。所以,在社會上你只有依靠自己,而不可能依靠任何人,這是我那時認識的第一個問題。既然要活下去,就得靠自己。《平凡的世界》反映1975—1985這十年間農村、工礦、城市各個方面的社會生活,全景式。

我認爲這一段時間是中國轉型期的前奏,充滿了密集性的社會事件與政治事件。要求特別詳盡的背景材料,故事可以編。翻報紙,《人民日報》《陝西日報》《參考消息》《延安報》十年的合訂本,堆了半房子,一天一天的翻,做筆記,在整個描寫過程中,我可以在筆記上找到各種的事情,這樣故事就建立在比較可靠的基礎上。另一種準備是生活。生活儘管熟悉,但我要重新到位,細細看,譬如一個燒磚廠,我經常去,看扒土、打坯、倒坯、進窯、燒火,還有貸款、稅收等等資料。有時趁人不在,偷着撕一張稅務發票夾在筆記本里就走,能用就用,經常就帶着美國總統那種皮包,進村時,帶着兩個大箱子。(補充:前面說到閱讀時,除長篇外,還讀專業性書,知識性的小冊子。)每回回來,衣服髒了,回到賓館,躺在紅地毯上,洗個澡,舒舒服服,然後又進村,住飼養室。還有不熟悉的生活,如煤礦,所以第一部就拿到煤礦裏寫,可以逐漸熟悉,爲下兩部做準備。

在銅川煤礦,兼了個宣傳部副部長,這裏幾萬人,生活條件差,一間小會議室改做臥室兼辦公室。這裏食堂只有米飯、饃、鹹菜,連雞蛋、豆腐都沒有(我平時不吃大肉,靠雞蛋維持)。寫作艱難,想起來不寒而慄。晚上只睡五六個小時,起來還得走到桌子前,繼續寫,我自己來說服自己,像哄小孩一樣哄自己。看見桌子,像上沙場一樣。一個冬天,幾乎和任何人不說話,語言能力都喪失了,很孤單。每天吃完晚飯後,散一會步,機器似的。工作特別緊張,上廁所都拿着筆、紙,一到地方,才知道不能上,跑回來放下武器再去。我把一章一章的計劃寫成表貼在牆上,一、二、三、四、五。今天又消滅了一章,心裏就很高興。半夜裏聽見火車吼叫,想象着火車,意味着情人的約會,或久別重逢的歡喜。有一天火車一叫,我自己就放下筆,披上破棉襖,到火車站去,這是拉煤的車,不是客車。我是在這試圖接一個人?或是誰來看我了?嘆一口氣,又回來。到禮拜天,我從自己的房子向外看對面的家屬樓,燈火通明,每個窗戶後面都在炒菜,喝酒,外面下着雨加雪,而我一個人。那邊樓上的燈最後熄滅了,窗簾一個一個地拉起來...這是自己的選擇,無辦法,涌出熱辣辣的眼淚。

第一部初稿很艱難,坐在吉普車上感到難受,回到城市後看到街道兩邊的小吃,非常眼饞,這些對一個飢餓的人來說,就是山珍海味。第二部結束後,身體完全就垮了,第一天寫完,第二天就趴在地下起不來了。靠着精神,斜着身子抄完稿子,渾身沒有勁,只有膝蓋上還有勁,趴在地板上,整理稿,每吸一口氣,費九牛二虎之力,得一種怪病,氣能吸進去吐不出來。這種病你不吃飯在火車站扛三天麻袋就會得的。然後看病,給肌肉上注射什麼東西。有個年輕的中醫,說是得了虛症,開的藥,人蔘什麼都有,直喝得我吐不出痰。在西安待不下去,這是命運。我就想在中國任何作家完成長篇是不可能的,曹雪芹沒寫完就死了,身邊的柳青也沒有寫完,我會不會呢?陝北天氣涼快,我吸不進去氣,身體總崩潰了,回到榆林,領導熟悉我,介紹一位老中醫(榆林地區的中醫在解放前都是聞名的,十分發達),診斷後,讓我在鏡子裏看舌頭,舌頭全黑了,這是人蔘吃壞的,只開了一副二毛錢的藥,一吃即吐痰,把這個病先解決了。然後開一百副丸藥,一百副湯藥,像牲口吃料一樣,吃了三個月,體力稍微恢復。休息一年,接着搞第三部,趁着還有勁,寫完。我不注意吃,不鍛鍊,所以在第三部寫作中,開始有了注意。榆林地區領導邀請在賓館寫,飯安排在廚房裏,寫得比較順利。八八年5月份,是全書的最後過程,我來到甘泉縣寫最後的部分。我和甘泉縣有緣分,我的《人生》就是在這裏寫成,5月25日,完成了。這時,某人民廣播電臺正播前兩部,最晚在6月初送到電臺,他們要及時播送。本來,這三部要求身體在最高潮時候完成最好的部分,我這樣咬着牙寫,趕在6月1日前寫完。朋友在這一天,一方面慶賀我。這天下午6點,朋友們做一桌飯等着。我關着門,不準任何人進來,控制着自己,不要激動,馬上就寫完了!一控制不住,右手開始痙攣,這樣都拿不住筆,怎麼辦?

我把電壺水往盆裏一倒,摻些涼水,三個毛巾,浸入,手伸進去燙,讓手鬆弛。抄完後,把用了六年的圓珠筆拋出窗外,跑到廁所裏照一下鏡子,我成了另一種樣子,想六年前我的情形,自己這最後一段好年華就消失了,坐在桌前,停了十分鐘,沉默。我想起了托馬斯·曼在《沉重的時刻》裏一句話:“終於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是能完成的,它就是好的。”寫完了,完全成了白癡狀態,像五六歲的小孩,要進北京,人不放心,這樣就和弟弟一塊進京了,跟在弟弟屁股後,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過馬路時都不知道在幹什麼?這種勞動並不是特殊的勞動,任何人都要對生命抱有正確的態度,作家這樣,農民也是這樣。我的啓蒙老師是我的父親,雖然懦弱,但很會勞動,種地時,把什麼都準備得盡善盡美。拔草鋤地,講究美,他說從任何地方看去,都顯得一行一行,很美,曾經在地頭種南瓜,說這不一定是爲了吃,一到秋天,地頭一行一行都長滿了瓜,這“好看”。這就是審美!他幹活時有貪婪精神。我認爲每一個人,不論搞什麼事,都可能在自己的行業中幹得好的,一個人最後的價值不在於幹什麼。我如果當木匠,全力以赴,也會是第一流的木匠。人的生命是在追求的過程中,不是在結果中,結果並不重要。如果論結果的話,人都要死,而且地球也要崩潰,更廣闊地看,沒有什麼偉大與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