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風沒費多大力氣就把戈壁展開，它狂舞着雪花，有如一位印象派詩人在忘我的抒情……誰擋了它的思路，它便將誰刮歪。它不喜紛雜地色彩渲染，只一味執著地用清一色雪白的意象，表達它內心深處純潔的意境。
複雜的世間，很快被它的詩意統一了色調。它反覆吟詠着，吶喊着，高呼着——堅定地要把它的思想吹徹地心，吹徹人類內心!我已然憶不起蹣跚的步履，是在何時偏離了腳下的路。難道，只因我恍惚間的躊躇?它猛烈抽打着我矮小孱弱的身軀，掀扯着我的羊皮襖、棉衣衫。儘管衣衫在努力地艱難地抵禦着寒風的吹襲，我仍清晰地感到風的寒意，鑽過羊皮毛孔，穿過層疊的纖維的聲音，在迅速滲透着我身體以外殘存的餘溫，並將透入我的血液，吹徹我的內心。
我緊裹了一下皮襖，跺了跺腳。茫然四顧，想仔細辨別先前的路，這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幼稚可笑。莫要說梭梭、紅柳那些低矮的灌木，縱然是大漠中那大塊頭的沙棗、胡楊，一時也無濟於事。我囫圇個人已然完全走進了風的詩意!
風的激情，好像一時還沒有停的意思，天上落積的雪在極速地加厚——腳脖、膝蓋……我隱約讀到一絲莫名的恐懼。這可是北疆最冷的地方，零下五六十度的低溫在這裏很正常。一夜積雪可達一米多厚，即便一頭誤陷進雪坑的牛，也會在十數分鐘內變成凍肉。要是在天黑前回不到我們的住地，也許……
寒風勁吹着，一片詩意的雪花落在腮邊，透心的涼竟令我在一瞬間冷靜下來。這裏面不是我曾經走過無數次的，無比熟悉的阿勒泰大草原嗎?我想只要不停地向前，我的身體就不會凍僵，就像奔流不息一路向着北冰洋的額爾齊斯河;我想只要不停地向前，就有機會走出雪野，就像大漠胡楊百折不撓，千年不倒，向着藍天挺進，終將迎來生命的春天;我想只要不停的向前，渴了有雪，餓了還有草根……
但惟一也是千萬的不能歇下，我這樣不停地提醒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踽踽獨行在雪野中。我不時地掐着自己的雙腿，當左腿從不知冷，再到不感知疼時，我估摸它已經快凍壞了。
沙丘上一株盤龍虯枝的滄桑胡楊，讓我似乎讀到幾份別樣的親切。那風中搖曳的禿椏，恰似在招呼我這位久別邂逅的老友。多少次去額爾齊斯河邊撿奇石時，我曾坐在樹下喝水小憩。累得實在挪不動腳的我，依偎着胡楊倨僂的軀幹喘着粗氣……
朦朧中，我夢見父親用秋後穀場上特意留存的稻毛兒和着黃泥巴糊抹土牆裂開的縫隙;奶奶抱着銅手爐子，偶爾剝一兩角在爐火中焐熟的花生遞給饞嘴的我;哥哥頭伸在鍋堂門口，不停翻烤着山芋。冷不丁從門縫溜進來的寒風，總會瀰漫一屋子的燒烤香……印象中，我總會在那樣的貓冬歲月裏，喝母親蒸的胡蘿蔔茶。不光甘甜，且喝了能溫暖全身!
然而，當我從香甜的夢中醒來的那一刻，我有些懵了。眼前竟是一對起伏的豐滿的乳房，一隻擱依在紅色的羊毛毯上，另一隻的乳頭竟含在我的嘴裏面。我一骨碌側身坐起，反覆揉着眼睛詫異中帶着羞赧地問這是哪裏?我怎麼在這裏?
“他醒了，他醒了!!!快來他醒了!!!”少婦邊整理着內衣，邊朝門外連聲喊着。俊美的面龐泛着兩朵紅暈!
門口正專心給爐子添火的哈薩克男人，聞聲後顧不及往爐子架上旁邊的不鏽鋼茶壺。便笑着跑到炕邊告訴我：“昨天后晌嘛，我騎着馬尋找一隻掉隊失蹤的羊娃子，結果嘛羊娃子沒找見碰見了你咋。不是嚇你嘛，要不是風中那胡楊枝椏椏上飄舞着你的圍巾嘛，你現在早已硬梆梆的了啥!”
已經奶着小巴郎的少婦，給我這邊往胸口掖了掖駝絨被。
哈薩克男人接着說，把你帶回來後嘛，你昏睡不醒，沒有辦法讓你喝成熱奶嘛，又擔心夜裏爐子和炕不熱。所以就想了這個辦法，讓她照顧你，我守候爐子。
當男人折身給我端來一碗嫋嫋熱氣的香濃奶茶，和烤熱的油饢時，我眼睛一熱，兩行溫溼禁不住順着臉頰輕輕滑落……“阿爸、阿媽!”我突然雙膝跪地，從內心深處真誠地喊出了這兩個世界上最親切的稱呼。
塞外，寒風吹徹……
我讀懂了風的執著風的激情
塞外，雪舞依舊……
我讀懂了雪的意境雪的純潔
透過風寫在大地上潔白的詩行，我讀到了草原來年的春天，更有人世間的春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