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街道其實算不上一條真正的街。那是一條沿溪而建的小路，我們村是沿一條小溪而建的，兩旁的房子分列在溪水的兩邊。溪水東邊這條小路與小溪並列貫通了整個村子，西邊的房子則由溪上的一座座小橋與小路聯通。村裏的人們進出村子，總要經過這條小路，從家門口走到村口。住在村尾的人若要出村，就得走完整一條小路，在每一個村裏人的注目下，踢踢塌塌地走上七八分鐘，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我們家就靠近村尾，而村裏的國小則建在村口，所以上學的日子，我要揹着一個重重的書包，在這條小路上來回兩趟，那時卻從來沒覺出累。二十幾年前這條小路窄得很，中間鑿了一條道埋水管，上面擱了水泥石板，上下學的時候，我總會沿着這條水泥石板走直線，但若是遇上下雨天，那可得避而遠之了，要是踩上一塊鬆動的石板，準能濺人滿身的泥水。
一路走下去，大部分時間能碰上幾個要好的同學，於是，隊伍便越來越大，到了學校，就是一羣人嬉鬧着擁進校門了。傍晚放學的時候，我們這羣孩子一起結伴回家，一路上打打鬧鬧，偶爾在小溪邊逗留，翻幾塊石頭抓幾隻螃蟹，不知不覺的這七八分鐘的路程就被拖得老長。一路上，隊伍又漸漸小下去，到家的同學朝我們揮揮手，道一句：“明天見!”然後留下一個或是燦然或是調皮的笑容。等我到家的時候，身邊的同學也幾乎散盡了，偶爾有一兩個住的比我還遠的同學繼續前進，而我則踏上家門口的那條小弄堂。弄堂盡頭的大門已經大開，父親必定已在着手準備晚餐了。這條小路的兩旁，除了人家，也曾有過幾家商店，走出我家門口不久，就是一家豆腐店，開店的是一對夫妻，長得慈眉善目，見人時總是笑呵呵的。只是男的左手藍布衫下空蕩蕩的，聽家裏人說他的手是在一次意外的時候被炸斷的，具體什麼意外就不得而知了。
但我總記得他微笑的模樣，戴着一副方框的眼鏡，露出一顆閃着銀光的假牙。每回我去上學，他們家的門早就開了，窗口各種豆製品整齊地擺放着，我最愛吃的就是他們家的千張，捲成小卷，然後用筍殼撕成的絲繫牢，和豬肉一起燒，那味道真是美極了。過年的時候，媽媽總會燒上一大鍋的豬肉燉千張，然後凍上，吃的時候就挖出一碗，最好吃的還是千張，肉倒是被比下去了。這些年在外，媽媽買過幾次他家的千張讓我帶上，我也覺得外面的千張總不是那個味。這些年卻再也不能帶了，豆腐店終於關門了，夫妻兩新蓋了一棟樓房，我回家的時候，總看見他兩坐在橋頭，還是那樂呵的模樣，只是眼角多了皺紋，頭上已滿是白髮。靠近村口的地方，曾有一家供銷社，我還記得很小的時候，我拉着媽媽的手立在高高的櫃檯前，櫃檯的玻璃門裏有各種各樣的東西，好些我都叫不上名字，媽媽有時買上一包鹽，有時是一瓶醬油，我總希望媽媽逗留得久些，讓我好好地看看櫃子裏的東西，我拉着她，怎麼都不肯走了，媽媽看着我，無奈地笑笑，大多數時候她會哄着我離開，真的拗不過的時候，她也會買上一件小玩意。
到今天，她還總提起我那時有多愛臭美，曾爲了一朵頭花賴着不肯走，最終她狠狠心給我買了一朵，一朵頭花1塊錢，那時我爸一月的工資就200多，那時我不懂，現在我才知道那一朵頭花，都夠我媽媽買好幾瓶醬油了。沒等我國小畢業，供銷社就撤了，後來，連我們的國小也荒廢了。那條小路上，留下的店鋪寥寥無幾，現在就留下兩家小賣部，路上變得越發安靜起來。路倒是拓寬了不少，可以容得下一輛小車通過，偶爾也有汽車一路開上去。但我總不習慣開車上去，一是自己的技術不過關，二是總覺得這汽車的聲音過於嘈雜了，不免破壞了小路的安靜。我還是一路走上去，路旁的人總三五成羣地坐着，或是嘮嗑或是打牌，看見我回來，也會招呼上幾句。印象中的叔叔阿姨，此時卻都老成了大爺大媽，而我也是三十而立的年紀了。村子裏最多的是老人，而且幾乎就剩下老人了，再也看不到成羣的孩子，只有過年過節的時候，村子才熱鬧起來，沿着小路上去，還能碰上昔日的同學，但大多隻是匆匆照個面然後就此別過。節日一過，這條小路就極速衰落，只留下門口坐着的老人和狗吠的聲音。家鄉的街道還在，卻又似乎不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