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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駛向何方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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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駛向何方

我從未想過火車從哪裏來,火車是大地的血管,自地平線以下綿延而出,與山河川海同宗同源,與天際大地血脈相連。小時候生活在鐵路住宅區,城市老,街也上了歲數,隔兩條街外就是車輛段,路底下火車橫陳。父親在車輛段工作,從幼兒園到高中,我就讀的學校名字裏從未少過“鐵路”二字,鐵路職工子弟,用的草稿紙都與旁人不同,我的稿紙格子是綠色的,綠皮車的綠,頂頭印刷着一排宋體字:錦州車輛段。

散文|駛向何方作文

我是個挺念舊的人,舊在我生長的地方沉緩而瘦小,城市太小了,步伐緩慢,十幾年幾十年也不會發生太大的改變,我便並不嚮往所謂的新。車輛段在湖北路上,錦州坡道多,下一個緩坡就是轉盤和遼瀋戰役紀念館,過了火車橋洞便換了個區。小城不需要記憶,記憶與現實一線之隔,如同素面朝天的新婦,在歲月的妝塗中永不老去。住宅區的樓牆仍是奶黃色,橋洞兩壁的爬山虎葳蕤常青,遼瀋戰役紀念館的銅人像昂首屹立,公交站牌下等車的老人和身後車輛段的圍牆黑白相照。

車輛段旁有家老周砂鍋,味道驚豔絕倫,小時候我圍着一條母親織的白色圍巾,跟下班的父親去店裏點砂鍋和千層餅來吃。圍巾白,豆腐也白,剛出鍋的豆腐鮮嫩滾燙,在煮沸的湯鍋裏跌宕翻滾,蒸騰的熱氣薰着我的鼻尖,薰出了一身的熱汗,太多人在這純白的蒸汽中模糊了容顏。圍巾戴了很多年,豆腐吃了很多年,火車汽笛聲聽了許多年,童年太短,記憶太長,比枕木短,比鐵軌長。

鐵軌縱橫交錯,電纜蜿蜒如蛇,一排排綠皮車肅穆端莊,兒時我要從鐵路的這頭橫跨到那頭,穿過車輛段,到另一條街學國畫。橫穿過鐵軌是條近路,小時候的我坐在母親自行車的後座上,母親會在鐵軌旁停下來,我也從車上跳下來,和人羣一起等待列車飛馳而過,疾速行駛的火車割斷空氣,附着在車身上的風穿過五湖四海,從我遙不可知的地方來,遠方的沙塵襲面而來,車輪碾過鐵軌,如同磨一把極其鋒利的刀,碎石簌簌發抖,地面震動,如同喚醒了一隻遠古時代的困獸,它咆哮着、衝撞着,試圖從鋼軌枕木的困囿與囚禁中掙脫而出。

我拉緊母親的衣角,綠皮車方形的窗口在我面前平行滑過,旅客的面孔一閃而過,我不知道他們從哪兒來,更不知道他們要去向何處,我們在彼此的生命中只有短短的一面之緣,一節車廂可以容納一百多名乘客,一列火車有十幾節車廂,我在剎那間,在茫然懵懂的前行中與上千個陌生人相遇、分別,半分鐘的時間,一切歸於平靜。

鐵路遙遙入了天際,直到淡成一個細小的墨點,記憶中的東北小城永遠寒風凜冽,黃昏爲老街鍍上一層磚紅色的鏽,透過鉛灰色的天空看遠處鍋爐房的煙囪,如同一整片燻黑了的火燒雲,數十條鋼軌或平行交錯,終歸在我不可知的遠方交匯融合。車輛段外的音像店挨着老周砂鍋,音響半新不舊,在汽笛聲中沉沉浮浮: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

看一看,這世界並非那麼淒涼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

望一望,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國畫裏講究工筆,講究寫意,鐵軌漫長浩遠,近是工筆,遠是寫意。我牽着母親的衣角,母親用一隻胳膊夾着自行車,擡起來,另一手端着前車把,邁過磨得鋥亮的鋼軌,踩過石質枕木和枕木間的鋒利碎石,深一腳淺一腳地橫越過一條條鐵路。兒時的我太過矮小,覺得那些平行的鐵軌遠得走不到盡頭,我問母親:“哪兒都能去嗎?這些火車。”

母親在另一列綠皮車經過時回答:“哪兒都能去。”

我喜歡鐵軌、公路、河流,喜歡能將一切人、一切事、一切感情送往不可知處的遙不可知。青春期的我自詡心懷天下,認爲人生是一場蟬蛻,活着便必須狠心撕裂原生的母胎,邁入一場長路漫漫的修行。

後來我去了兒時遙不可及的遠方,說遠也沒多遠,比不上漂洋過海,從東北到西北,從錦州到蘭州,沒能遠渡大洋彼岸,都不好意思用“遊子”的三點水。母親用手在地圖上丈量,一紮半,要過黃河,讀大學在母親眼裏像離家出走,好像我永遠都不回來了。母親一手攥着錄取通知書一手指着地圖問:“火車有直達麼?”

我說:“沒有,得從北京倒車。”

母親對我的選擇極爲不滿:“連直達車都沒有,也太遠了。”

路上的時間要兩天一夜,很奇怪,四年,我們誰也沒想過要坐飛機。

我出行的第一交通工具一定是火車,這是我莫名其妙的執念,更像一種故步自封的狹隘,火車帶我去過很多地方,擊穿時間與空間的藩籬,在縱橫交錯的道路上混淆我的記憶與感知。第一次去蘭州時沒買到臥鋪票,慢車坐票,要從鄭州中轉。讀書像逃荒,旅程兵荒馬亂,我拖着幾十公斤重的行李在各色各樣的人羣中穿梭,鄭州車站擁擠的人流險些擠丟了我的行李,浮腫的腿令我難以招架洶涌的人海,我用塑料袋將我的手和行李箱拉桿綁在一起,覺得自己像一粒沙子,與成千上萬的砂礫一同順流而下,人在大多數時間裏分三六九等,高低貴賤,卻並不包括這個時候。

找到自己的座位我才覺得想哭,窗外平原易野,夕陽普照,天際一輪紅日,鐵軌一地日紅,刺得我眼睛生疼,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列車將我帶離了家鄉,正載着我前往陌生的,卻要落腳生存的異鄉,未知的空虛與茫然的驚惶席捲而來,瞬間將我吞噬。列車啓動時,腳下的震盪喚醒了童年的野獸,我怔然望向窗外,野獸從東北小城一路追隨,在我心底低聲咆哮。

夜車,第二天清晨到達蘭州,那天夜裏火車經過黃河,我在一整車人的酣睡聲中拉開窗簾,車輪之下水流湍急,轟鳴陣陣,我半睜着眼睛,窗外一片漆黑,火車宛若雷霆。車廂裏到了半夜溫度很低,我抱着胳膊,從包裏抽出一件外套裹在身上,有東西扎到脖子時纔想起臨行時太着急,衣服都是新買的,標籤還沒來得及摘掉。

黃河九曲,從遠處來,過近處,到遠處去,夜色挾着塵土,夾雜着古河蒸騰的水腥氣,籠罩了黃河上高聳的鐵橋,陰翳翳暗沉沉,像有什麼潰爛在河牀裏。人的一輩子太短,河的一輩子太長,火車載着千萬條轉瞬而過的生命穿過歲月長河,河流裹挾着前塵往事奔向無盡的未來,車比河水更快,在蒼茫晦暗的夜色深處,令人產生勝過時間的錯覺。

夢境分縱橫,土地分縱橫,鐵軌分縱橫,人也分縱橫。有時候擡頭看看天空,穹頂被高壓線和晾衣繩割分成七零八落的碎塊兒,像塊佈滿裂紋的鏡子,月亮是痕剝落的水銀,也被一分爲二,等待陰晴圓缺。腳下的土地被鐵軌與公路割裂,與天空煢煢相照,鐵軌延展了雙腳的距離,爲漂泊者尋找理由與方向。火車去了又來,乘客聚了又散,塵寰滾滾,僕僕風塵,多輝煌的汽笛聲過後也不過是一場四分五裂的空曠。

我是個恐懼漂泊的人,車廂中陌生的、臨時的旅行同伴,即將到達的陌生的土地,無數次闊別又迴歸的家鄉,這一切都會令我膽怯。人生與列車相仿,隨機分配一張不知號碼的車票,前程撲朔迷離,與他人短暫同行後匆匆分別,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在火車上時,時間與空間於我凌亂混淆,震盪與汽笛將我拖入夢境,與無數個家中的夜晚相仿。從小住到大的鐵路住宅區緊挨着鐵軌,每天半夜火車經過,車輪軋過鋼軌的轟鳴聲將我喚醒,再拖入另一個夢境,我習慣了伴着鐵軌聲入睡,於夢中閱盡山河。

火車帶我去過太多地方,北至伊春,南到廣州。許多年前,我從伊春湯旺縣烏伊嶺站搭綠皮車到伊春,再到哈爾濱轉車回錦州,車站埋在大興安嶺延綿山脈深處,村莊如一滴松脂油融入蒼松翠柏中,在繁茂的枝頭墜出個渦,渺小而質樸地爲人類開闢一方生息之所。車站很小,從安檢口到進站口不過十來步,旅客三三兩兩,北方獨有的空曠與清冷從入口卷向站臺,將檢票員氤氳在漸晚的黃昏裏。我從檢票員手中接過車票,闖入夕陽與村落的眷戀,闖入村落與山野的寧靜。遠處羣山逶迤,大半個日頭墜入山林,雲霞燦若流金,將山巒與天空連爲一體,翠綠蒼藍翻山倒海,壯烈而瑰麗。

村莊裏炊煙裊裊,細小得如同一顆露珠,鐵軌從無垠浩渺推移至煙火紅塵,夕照將兩條鋼軌映得奪目,列車從大地的盡頭駛來,緩緩停靠,等待向大地的盡頭駛去。

黃昏是一天中最明亮的時候,火車穿過炊煙裊裊的平原,能模糊地看到遠處村莊預備好的蔬菜大棚,木耳田黑黝黝的。田埂外一排排筆直蕭索的楊樹飛馳而過,不遠處是農家院參差不齊的紅色磚牆,大鐵門上貼着褪色的福字。東北平原,眼前河川綿延,遠處羣山萬里。

我總是會想起這個畫面,在火車上模糊不清的夢裏,夢見火車上模糊不清的回憶。很多車站消失了,一些車站的消失和一首歌的流行相仿,都是潤物細無聲的暴雨將至。聽到報站時總覺得這段路上缺少了些什麼,如同腦海裏倏爾出現的一兩句歌詞,卻怎麼也想不起這首歌的名字,想不起它什麼時候在大街小巷流行過。

我不知道我曾經過的那些車站現在命運如何,它們更像我偶然讀到的一篇童話,或是不經意哼唱的某段旋律,本就是轉瞬即逝的東西,一如車輪下江河洶涌的漩渦。大學四年期間,我兩次乘火車從蘭州到重慶,鐵軌如利劍般穿透山巒,凌駕江河,火車在利劍開鑿出的道路中披荊斬棘,河流凝固成了鋼軌,山林鋪展成了枕木,無窮盡的隧道讓我被天明時的黑暗吞噬,我睜大眼睛盯着車窗外的陰翳,隧道口如破曉而出的朝陽,列車兩側疊嶂淵谷壁立千仞,湍流咆哮了千百年,於橋下怒吼拍岸。火車駛過這崢嶸歲月,於這濛濛晨色中,有古戰場的幻覺。

鐵路的目的性太強,遠而深,艱而韌。無論是漂泊還是停靠,無論是流浪還是生根,無論是離鄉亦或歸途,成千上萬的人各懷目的,卻因這兩條鋼軌、一縱列車相逢。我乘火車離家千里,也因火車近鄉情怯。大學畢業那年從蘭州回錦州,在西安停留幾天後沒買到臥鋪票,當初持坐票離家,回去仍是坐票。夜車,西安車站距離城牆很近,火車緩緩駛離西安時,千年古城上的燈繩燭火般明亮,星空之下,古城之上,將城牆的倒影同燈火一起映入護城河,搖曳流淌,如一盞盞窈窕荷燈,流光溢彩,護送列車離開這座千年古城。

票不好買,車上人多,大包小裹裏擠滿了人,火車劇烈搖晃,乘務員推着小推車高喊着“借過!”窗外是深夜,車廂裏亮着燈,滿是編織袋和人身上散發的怪味,悶熱,喘不上氣。我沒有同伴,半夜上車,車座面對面六個人,除我之外的五個互相認識,我上車前便在天馬行空地胡諞,從美國總統諞到今年旱災,操着口方言說地裏苞谷全完了,收成用摩托車就能拉回去。

我聽他們從娃上學諞到娃結婚,娃的娃再上學再結婚,便想從書包裏拿出本書看,拿出書的一瞬間,所有人都閉了嘴打量我,沉默持續了數秒,又恢復了嘈雜。

我讀了兩頁,暈車,乾脆放下書聽整個車廂天南海北的口音交雜而成的振動嗡鳴。父親當過巡道工,跟我說過如何巡道,我睜着眼睛找外面一閃而逝的道燈,根本找不到巡道工的身影。火車過橋也過河,在西北更多是過隧道,遍地都是,經過隧道時耳朵裏像上千只蜜蜂在飛,到了沒什麼隧道的地方,我便知道我已經離開西北,離家越發近了。

車廂裏交談的聲音一層層消失,等到我發現時,大多數人已經沉沉入睡。車廂突然安靜,安靜得讓人心驚膽戰,安靜和黑暗一樣,是會吃人的。

我睡不踏實,一整夜的半睡半醒間,我醒了好幾次,夢斷斷續續,什麼夢都做,耳機裏是相聲,一遍遍數玲瓏塔,我夢見我也去掃塔,卻永遠也掃不乾淨,掃完一層土又落一層土,還結一層蜘蛛網。凌晨4點我徹底清醒過來,腦袋抵着車窗,脖子折了似的疼,半天沒能動彈,我就這麼歪着脖子遭遇了黎明,朝陽破土而出,掙脫母胎似的,遠處的樓盤灰濛濛的,黎明一落,變得更加灰濛濛了。

在天津中轉後,車上的西北口音消失了,前往東北的火車裏盡是忽高忽低的東北嗓門兒,東北平原漫無邊際,身後有羣吉林人拉東扯西嘮閒嗑兒,滿車廂都是方便麪火腿腸的氣味。長途跋涉令我疲憊而倦怠,也令我頭暈噁心,我盯着對面的女人哄她懷裏還不會說話的小孩兒,那孩子睜着一雙水葡萄似的眼睛,衝我吐口水泡兒。

我笑了一下,孩子張着手揮舞,孩子媽擡頭看了我一眼,也笑了笑:“到哪兒下?”

我捏着快要爆炸的太陽穴,說:“錦州。”

女人點頭,說:“去玩兒?”

我因這個問題而雀躍,說:“回家。”

女人拍了拍懷裏的孩子,說:“我回孃家,孩子沒見過姥姥。”

我點點頭,孩子很乖,沒多久便睡着了,我將手機充電寶和車票放在腿上,火車割裂天光,光影撲朔,鐵道邊兒的樹叢裏鑽出一羣羊,放羊的倌兒在後面拎着鞭子,有一搭無一搭地趕末尾的一隻小羊,小羊步履蹣跚,緊趕着撒開蹄子追趕羣羊。孩子逆着光,臉上泛起一層毛茸茸的金色光芒,驕陽之下河川飛逝,草木橫生,晚春瘋長,橫陳灑脫迤邐。車內喧鬧混亂,人聲嘈雜,充斥着人間煙火的肆虐張揚。

我穿了件短袖,車廂裏冷氣開得很足,女人問:“一會兒下車誰接你啊?對象兒?”

我說:“我媽。”

她囑咐道:“那你下車可得多穿點兒,你媽瞅你穿這麼少該心疼了。”

小城不需要記憶,離家四年如同四天,用家門鑰匙開門時與初高中放學回家沒什麼不同。火車駛入車輛段便慢下了速度,越過奶黃色的居民樓和鉛灰色的煙囪,整個城市影影綽綽,那些我曾經邁過的鐵軌仍然在我腳下沉眠,頭頂電纜交錯縱橫,將天空割裂成碎塊,車輛段的磚牆裝了鐵絲網,老周砂鍋仍然營業,音像店不見了,改成了一家英語補習班。

我說:“這兒是車輛段,再往前沒多遠就進站了。”

女人說:“原來我爸在這兒上班。”

我說:“我爸也是。”

進站時,廣播裏放着一首老歌: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

看一看,這世界並非那麼淒涼

我們要飛到那遙遠地方

望一望,這世界還是一片的光亮

昨夜,我在列車的轟鳴聲中入睡,那隻野獸追隨而至,從童年到今夕,從凍土到冰河,夢中的河水翻涌不絕,轉眼路過嚴霜春潮,經過冰封復甦,我在河岸邊目睹四時流轉,感到無比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