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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隨筆:||守水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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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隨筆:||守水

散文隨筆:||守水作文

下午第二節課後,父親捎口信叫我回家,說在天黑之前一定要回到家。什麼事這麼急?都快會考了,好不容易混到這個時候了,都在抓緊時間沒日沒夜複習功課,好升學,爲將來遠大前程好奠基石。我們農村的孩子哦,讀書是唯一的出路,只要國中能考到高中,不管將來能否考上大學搶到鐵飯碗,最起碼將來能夠在村上混個文書、代課教師一類。我們班三、四十人,也只有8、9個人能夠考上高中,農村人也習慣了,讀了國中回到鄉村最少可以認得農藥化肥、可以計算買賣賬吧,不受人欺負的。

學校生活雖然很艱苦,自已帶米每餐用土鉢蒸上兩三,罐頭瓶帶着一星期的醃菜,每天三點一線,教室、飯堂、宿舍,但我真的很滿足,最少不用天天頂烈日扛着鋤頭揮汗如雨、辛苦地下田幹活;但我也真的很用功在讀書,成績總在年級十名之內,讀書是我成長的一部份,幹農活是我現在、將來的主業?

父親讓我回家不外乎忙農活的。父親話如聖旨,我不趕怠慢,去和老師請假,班主任有些詫異,都快會考了,說我還有閒心有時間回家。班主任猜到幾分,是不是你爸又要你回家幹農活。我沒作聲,七月的鄉村,炎天暑熱,田地裏正是收割早稻又要插二季稻時節,忙得很。我知曉農業,但真正忙的時候,應該是我們會考完了畢業時。

班主任看到我有些爲難,說回去吧,明天早上回,別忘了你要面臨會考。

一想到會考,我仍害怕,它就像一道分水嶺要麼繼續升學讀書,要麼又回到鄉村去,面朝黃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幹不完的農活,刨不完的地。我不害怕幹農活,我害怕面對我性格剛烈暴躁的父親,因爲我的瘦弱很多力氣活幹不動,因爲我農活做不好、笨手笨腳,因爲我仍存少年的天真和幼稚……時不時一根竹條抽打在的身上、頭上,皮開肉綻,一個十五歲的鄉村少年,就要在鄉村頂住天立住地,爲廣闊的天地大有作爲躹躬盡瘁嗎?父親的竹條打斷一根又一根,有時是扁擔,有時竹掃把,打吧打吧,我的倔犟,只能讓我遍體鱗傷。母親總是抱着我,說兒呀將來有一天,要想辦法走出農村。

書可以不讀,父親的話必須要聽,要是不回家去,不知哪天又會招來一頓毒打。從學校到家裏足有十里路,頂着七月的高溫,走在土路上,穿過幾座山坡過了一片白楊樹林,海軍衫都溼透了,到村時,天都黑了。

父親在家修着土筐,說怎麼現在纔回,命令似的今晚一家一人去望花山修渠道。

我去嗎?怎麼現在才修。我有些懵懵懂懂的,叫我回家來就爲去修渠道。

你吃不吃飯,父親有些火。

母親知道我不情願趕快過來圓場,天旱秧都插不下去了,畈裏的莊稼都可以着火的。

母親炒了一碗油鹽飯,命我快吃,一下和隔壁的石叔一起去。吃飯和讀書哪個重要,我含着滿眶的眼淚,嚼着油鹽飯,母親還在飯中炒了一個雞蛋,算是慰勞我嗎?我根本都咽不下,母親看着我踟躕的樣子,說不叫你去,叫哪個去?

父親七十多歲了,領着七畝多責任田,風裏雨裏耕種。過幾天叫你哥他們回來,母親說。哥他們到省城搞副業去了,不是大忙季節是不回來的,那麼多田地,指望哪個?只有我,尚在讀書的我,要吃飯,就有責任來耕種農田的,在他們的意識裏,我不能盡吃飯不幹活,書也要讀,農活也要耕種。

天干旱,田地裏沒有水源,莊稼就活不了,農人就沒有糧食吃飯,沒有飯吃,哪還顧得上讀書,讀書的我,還不明白嗎?

天都黑了,星星點點出來了,村支書吹了一聲鐵哨,破着嗓子喊:修渠道的走咯!

隔壁的石叔來叫我帶好土筐和扁擔,就隨着村子一家一人約六七十人,沿着丘陵起伏的山路去八里外的望花山修渠道。

聽說明早八點鐘二十公里外的明山水庫要放水到我們村子裏,今夜必須要修築好沿線的渠道,石叔說,水到我們村子好難。

不管怎麼說,我縱有一百個不情願去修渠道,仍願意源頭有水流到我家的責任田,讓莊稼舒緩茁壯,讓村子有水就有糧食就有豐年。我每天就可以有口飯吃,吃得飽飽的……

石叔看出我的心思說,在學校飯吃得飽不。

還行。他便不問,他知道我每星期用布袋就裝五六斤米的,對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來說,正是長身體的時期,一星期的口糧哪裏夠吃。石叔扛着鋤頭我挑着土筐,他都四十掛零的人,他是那種喜樂人,村人都喜歡叫他小名石伢子,他一直蝸居在土地裏,三十好幾娶了一個女人,分責任田後,他老婆說是去外省搞副業,出去幾年沒有回過家,也沒有音訊,一個人拉扯着一雙兒女,早出晚歸也夠辛苦的,好在有他老孃照料。

今晚書記帶隊,明天定能放水,村人說。書記打着手電筒開路。石叔罵開了,狗日的,屎到屁股門口才脫褲,麼樣不早點搞,到晚上看得見修修補補的嗎。

水,滋養我們生命的水,聽着村人沿途拉拉扯扯爲水問水談水,男男女女的,罵罵咧咧的,迷迷糊糊就到了望花山渠道邊。

年久失修的渠道斷斷續續支離破損長滿茅草,彎彎曲曲的如一條大蟒匍伏在山埂上,有的地方夷爲平地成爲路,有的地方有水流的痕跡成爲凼坑。

狗日的,乾旱年才記得修渠道,望着那破損不堪的渠道,石叔咒罵,那水根本到不了我們村。

我們村在明山水庫下游,歷年都要上交水費,可就別指望得到水,垸子裏都習慣靠天下雨望天吃飯,在二月二龍擡頭,寧願設香案祈雨,從不奢望水庫的水有一天能流到田地裏。

今年太乾了,從五月早稻秧下田後,就沒有下過雨,山塘儲的水都見底了。

村支書叫五叔打着手電筒一截一截地分工,石叔叫我跟着他,他在山坡挖土,挖了一堆土後,有人將土筐裝滿,我挑土運土。一擔土裝滿筐四五十斤,不算太重,和男男女女運到缺失的渠道邊築渠。天氣太熱,白天的暑氣將地表烤得白白的龜裂成網狀,沒有風,我的海軍衫早溼透了,有誰想到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如同一個勞力一樣築着渠道,築着幸福夢。

不知幹了多久,築完一個缺口又修補了另一個缺口。剛開始男男女女,熱火朝天,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那氛圍十分紅火,漸漸的,人們也不說笑了,也不打鬧了,麻木地不聲不響地說幹什麼就幹什麼,挖土的、裝土的、運土的、築渠道的……夜晚幹活很容易疲勞的吧。

又轉到另一個渠道口又一個渠道口,書記說沿渠道清下去,直至清到我們村。那要到什麼時候,沿渠彎彎曲曲、過山過畈過田過澗,足有十多里路,修到明天早晨恐怕也修不完。石叔看我疲勞了,叫我去解一個手(方便),他是叫我去休息一下。晚上吃了母親的油鹽飯,又忘了喝開水,口乾喉渴哪裏還解得出來,再說,一幫男男女女熱火朝天地運土,爲了明天有水來,我還真不好意思走開。肩膀有點疼,一個多星期在學校沒有乾重活,今天挑着一擔土,還有點吃力,我幾乎是閉着眼在星月的夜空下慣性地運土,抱着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沒力氣也得挺也得挑,也愈來愈感覺擔子的重量愈來愈重了。

在轉過一個渠道口書記說休息一會,我直直地躺在草地上,那感覺真是美妙之極。望着滿天星星生出無限惆悵,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一彎月芽笑眯了眼,月亮爲什麼不長毛,農諺說:月亮長了毛有雨在明朝。我如一個熟稔的農人,熟悉農村農業農事,月亮可解人心事?迷迷糊糊在祈求月亮長毛的願望中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石叔叫我說要轉到下面去,石叔望着我一臉睡意,一臉倦怠搖了搖頭,大概他在說我畢竟還是一個孩子嗎?

書記領着村民沿着渠道一路察看一路修修補補,村民不知是那裏來的洪荒之力,搞得不亦樂乎,在他們的意念裏,修渠引水是一項工程更是人定勝天的壯舉。

夜已好深了,田畈的蟲嗚都不叫了,臨近村界大侖山和彭家垸交匯處,書記大罵,狗日的,他們垸都做好了截水的準備了。

渠道口被挖過,書記安排所有的人,全力以赴築好這道垛口,從明天早晨開始有水來後24小時間派人守水。

母親讓我在家睡一覺再回學校去,我執意要走,趁早上涼快。搞了一夜筋疲力盡,我還是要回學校的,後天就要會考了。會考對於我異常重要,決定着我此生能否跳出農門,那是我唯一改變命運的路,我不知道我是怎樣回到學校的,明山水庫的水有沒有如願流到我們村子,水對於我們村子的作用,我真的不想去關心,此刻我只想全身心備戰會考。

三天後,當我像戰士經受一場戰鬥,完成我生命的會考,揹着鋪蓋和書籍回到村子,已近黃昏,一股黃土的焦味夾雜着炮火的硝煙味兒撲面而來。

母親幫我解下行囊,也不問我考得如何,在她的眼裏,我能讀完國中算是幸運的,村子裏一大羣沒有讀書的少年夥伴照樣很快樂地生活在鄉村,照樣可以走出去搞副業,爲家庭分解壓力解決困境。母親匆匆地說,快去大侖山,和彭家垸爲守水打架了,並千聲叮囑要我保護好我父親。

村子的男男女女都往村後大侖山跑,瘦弱的我跑得比他們快,有幾個人和我打招呼,我也沒應一聲,在我的心裏,想着年邁的父親別人一推就倒,還能經得住打架嗎,父親千萬不要出事。

歷史上我們村和彭家垸是四兩牛肉不相生,雖然僅相隔二、三裏地,共畈種田,村裏人很反感那邊的人,也許是行政劃分的隔閡吧,彼此屬於兩個縣管轄,誰也不怕誰。

在兩村交界處,那渠道垛口被挖開了一道口子。渠道的水正汩汩流向彭家垸的堰塘。支書五叔管着褲腳立在垛口,破口大罵,要彭家垸的人出來面對,老子是用錢買來的水,用血汗築成的渠,狗日的,你不勞而獲,欺負到我們縣了。村民正在用蛇皮袋裝土築垛口,垛口的水太大,撕裂的口子一下難以堵住,不斷有人增援,不斷有人叫罵,又有人在查是誰是誰守水,怎麼渠道被人挖了也不知道,要知道上游流到下游的水是多麼艱難,費時費力還沒有搞飽一畝田。一查是田寡婦守水,下午時提前回家給孩子做晚飯吃,就一袋煙功夫,被別人偷水成功。

千夫所指的田寡婦衣服全身溼漉漉,耷着腦袋癱坐在地上,頭髮貼着臉,水珠直滴,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叫罵彭家垸的人。沒有男人的女人家,着實可憐哦。

我在人羣中找到父親,年邁的父親在山邊挖着土,青筋都暴出來了,我走過叫他,他也沒應我,我看到石叔在搬運裝好的土,便走過去也馱了一袋扛在背上……

硝煙沒有燃起是因爲對手沒有露面,全村人沸騰聚集,也只好亡羊補牢,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堵住垛口,天已黑了,村支書五叔安排幾班人守水,說守水的人要沿着渠道巡查,還在彭家垸交匯處專人值守。

有天正午,石叔在隊屋門口大喊,打架了,打架了。

誰?誰?誰?書記和彭家垸的人打起來了。

吃飯的,沒吃飯的,睡午覺的,這聲吶喊就是村子保水的集結號,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迅速拿着鋤頭、扁擔往村後大侖山方向百米衝刺。父親放下吃了一半的飯,扛着鋤頭飛奔,如同迎接一場保衛城池的戰役,大有一種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氣勢,去捍衛領土捍衛尊嚴捍衛水源,捍衛莊稼的生命、捍衛我們賴以生存的糧食和本能。

地裏的棉花都打蔫了,正在揚花抽穗的水稻田星星狀的龜裂版圖露出乾燥的白色,我親愛的水稻,維繫着我們生命的糧食,此刻正是成長期,此刻正等待着水的滋養,此刻水源正被不相干的人剽竊,心裏的怒火是可以輾殺他祖宗十八代的。

我沒有看到打架的場面,雖然兩個村莊的男男女女拿着鋤頭扁擔木棍對峙着,爭爭吵吵,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的,雖然渠道垛口被挖開後,水放走幾小時,現在我們村又堵住了,那渠道的水又汪汪流向我們的田頭。

對方偷水的行爲,是我們村莊此刻義憤填膺、羣雄聲討的主題,是我們村莊共同打擊、共同捍衛的尊嚴。在那乾的草地上,一塊一塊濺的血跡,就是我們打擊的證明。彭家垸一個青年居然趁人不備挖開了一個垛口,被五叔和一個叔公發現了,水都放了,就不追究就挖土堵住了。誰知那青年趁守水人轉過背又挖開了口,反覆幾次激怒了五叔,五叔本想罵幾句算了,誰知那青年理直氣壯說,水從他們田頭過,就必須要先灌溉他們的田。就是要留下買路的錢嗎,五叔反覆和那青年理論,說這水是我們用錢買來的,修築渠道途徑的土地,我們村用最好的田抵換的,那青年硬是要放水,五叔和那青年推搡起來,竟將五十多歲的書記推倒在渠道的水中。在一旁的叔公惡向膽邊生,揚起鋤頭本能地向那青年腰間砍去,不料竟挖到了頭部,那青年頭顱鮮血淋漓。那青年一邊大喊一邊用鋤頭猛打叔公,叔公的腿被打骨折。聽到渠道邊的叫喊,兩個村的人都跑過來,勢必有一場羣架要打。五叔果斷地命人拉開,將打傷的兩人趕快送達醫院。雙方都受傷不輕,血液染紅了渠水,渠水裹着鮮血,流進我們的水稻田。

兩村村民還在推推搡搡,爭爭吵吵的,烽火硝煙隨時都可以點燃,我們村是一個大村,人多勢壯不怕人,方圓幾裏地都知曉,是不爭的事實,打起架來如拼命的三郞,而彭家垸只有幾十戶人家。彭家垸的村長和五叔溝通商量了好一會,叫各方散了,回家去。

  我們村子的人在渠道這邊,彭家垸的人在渠道那邊,隔着一條窄窄的渠道溝,聽不到潺潺的流水聲,只有村民們的叫喊聲、咒罵聲,在正午的日頭下變得是那樣毒辣,那樣深仇大恨,那樣炙烤着我少年的軀體刻骨銘心。

縣對縣,兩個村管轄的縣公安局來人調查了,兩個村子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爲了水源,誰也不低頭,誰也說不清楚說不明白。

叔公住了幾天院,無大礙出院了。那彭家垸青年據說頭部挖開了一道很深的傷口,縫了十幾針,搞成什麼破傷風的,有點嚴重,一直在醫院住到秋涼後下了一場雨纔出院。

瘦瘦的渠水潺潺地流淌,我白天黑夜拖着疲倦的身軀,奔波在田頭地壟守着它流進我家的責任田,父親說水稻在揚花抽穗之季,水源一定不能缺。

父親沒問我會考的成績,鄉下的孩子學會一手農耕活就是成績吧,何況會考成績的是在9月開學才能曉得的。

天天頂着烈日扛着鋤頭,在渠道溝守水,我都曬成了黑人,我瘦弱的身子骨無限疲憊。有村民去城鎮做建築的,我便央求帶我去,夜裏對母親說,父親卻不依,說什麼“雙搶”季節來了,又是割谷又是插秧,更重要的我不去守水,誰去守水。年邁的父親難道要我在家一輩子,心裏有一百個不願意。

乾旱不結束我守水的日子就不會結束。今天和東頭的大爹去巡查渠道,明天和村後的叔叔夜裏守水,敦厚的村人在自然災害面前,他們永遠有使不完的勁,即使有一丁點希望,就是他們的生命之火在燃燒,他們步履匆匆飛奔在田頭地壟察看水流到達的地方,他們關心糧食、關心莊稼的成色,他們不再和我講平日的黃段子、鬼故事,坐在水流的渠道溝邊,他們眯着眼便睡着了,鼾聲如雷,他們太辛苦了,他們只有在此時靜下心來,享受着水流美妙的樂章,那夢境裏黃燦燦的水稻沉甸甸,顆粒歸倉,秋後兒女的婚禮紅彤彤,寫滿歡歌笑語,他們總是在笑聲中醒來,第一反應像個靦腆的孩子不好意思抓着頭騷,又遁着渠道的水聲察看渠水,聽水流,在他們的思維中,水的印象已深刻在骨子裏。在和他們一起守水的時候,我深刻感受到農業農事農活對於他們是多麼重要。

各家經營着各家的責任田,他們努力將莊稼栽培成一支花,來年結出碩果,那是豐收的喜悅,付出的回報。正如我們讀書一樣,你刻苦用功了,成績一定好。

然而我跟他們一起守水,我就不再想讀書的事了。考學的事,那是農門子弟奢侈的夢。我跟着他們常常在夜裏偷拔那家地頭的花生、紅苕吃,去瓜園偷瓜。

石叔在大侖山腳下一片沙地裏栽種了幾畝西瓜,乾旱導致西瓜生長緩慢,現在正是成熟期,石叔不得不搭起草棚守瓜。

七月下旬,水稻一天一個樣,瓜園裏瓜熟蒂落。有時渴了去瓜園,石叔便知我們守水的,讓我自己去摸瓜摘瓜,還任吃。有時席地而坐一晚和他在瓜園談天說地,有月亮星星的夜晚,蟲嗚不止,滿地月色將田野的莊稼鍍上神奇的色彩。有天半夜了,守水的大爹躺在渠道溝睡着了,我便一個人信步在溝道邊走走,突然發現一個身影在田埂上閃過,直接朝山腳的瓜園走去。有人要偷瓜,或者哪個看水的人家要吃瓜。我蹲在棉花地想來一個甕中捉鱉,過了半小時,那人還沒出瓜園,想看個究竟?就往瓜園去走走。走近瓜園,便聽到一連串的呻吟聲,不明事理的我以爲石叔睡着了,悄悄地走近瓜棚。昏昏的油燈下,石叔赤祼祼地和一個女人抱在一起。我有些臉紅,頭也沒回地跑出瓜園,不料竟踢倒了一個木桶,木桶發出啪啪啦啦的聲音。

哪個,石叔警惕地叫了一聲。

我沿着田埂向渠道溝邊跑去,大爹睡醒了,問我跑哪去了,說我人小膽子大,說大侖山到處是亂墳野凹的常鬧鬼。我無語。大爹認爲我回來了就安全,又繼續睡他的覺。他太累了,白天要忙莊稼活,到晚上又要熬夜守水。

坐在渠道溝邊,我一頭霧水。石叔的老婆不是走了好幾年嗎,那女的又是哪一個?也許石叔該要找一個女的成家了,他一個人拉扯着一雙兒女,又是忙莊稼忙瓜園,還要守水守瓜好辛苦。第二天中午,我偷偷地告訴了母親,呑呑吐吐說了石叔在瓜園搞女人的事,母親罵我小孩子不要到處亂說亂講。那個女的又是誰呢?

水到渠成。有渠水滋潤水稻都熟了。村人摩拳擦掌地等待着割谷插秧“雙搶”的到來。到城裏搞副業的勞力都回來搞“雙搶”了,我哥在傍晚回到家時,母親特地煮了一碗麪,還打了好幾個荷包蛋,慰勞哥哥,我直吞口水,想着有一天,我也到城裏去搞副業掙到錢回家時,母親也會煮幾個荷包蛋給我吃的。然而,我沒能等到那一天,母親卻撒手人寰離我而去,。

那夜,父親依然讓我去守水,說我哥剛回來休息一天。那夜,我有點失落,更多是遙想有一天我到外掙到錢回來,能吃到母親香噴噴的荷包蛋。

那夜,我又走近石叔的瓜園。昏昏的油燈下,石叔在一堆蓬鬆的幹稻草前打着要子(草繩),田寡婦也在。她看到我時有點詫異,不自然地說,又是你守水。

真相已大白了。田寡婦解釋說,要割稻子了,她家的要子(草繩)還沒打好,就麻煩石叔幫忙,還問我會不會打要子。我還沒學會,我說,我打的要子(草繩)捆不住稻穀,那是大人的事。

一團亂稻草結成繩,田寡婦很麻利地結着,也在遙想着草繩 捆住稻子豐收的景象嗎?自從上次田寡婦守水失職之後,他家守水換成了他的弟弟來幹,田寡婦活在村人世俗的眼光下,誠惶誠恐,石叔的瓜園可是她恬靜溫暖的港灣?

和他們聊了一會,我說石叔摘個瓜給我,我還要去守水。石叔說,你愛怎麼摘就怎麼摘吧。

天還是那樣沒下一滴雨,乾涸的路面到處黃塵滾滾。沒有風,熱的土地,人被熱得無法承受。可這個季節還得昏天昏地忙忙碌碌。稻子割了,又開始犁耙水響的整田、平田好插秧。可渠道上游截流,我們村在下游斷流了,只得眼巴巴觀望,幾時有水來。沒有水,有很多村民打算不插秧了,可他們心不甘情不願卻天天跑渠道守水去。守了好多天,五更半夜的,也沒有多大成效。父親叫我回家睡覺去,說沒有水就不插了,還不如讓我哥在城裏搞個副業,一個月掙的錢,可以買幾百斤糧食。

有天,父親半夜出去了,待天亮回來,叫醒全家人,說搞到水了,今天可以先平整大侖山腳下的一個五分田,就先插秧。分工明確,讓我牽牛扛犁去平田,母親和我哥去扯秧。

牽着牛,挑着犁和耙,我滿腹嘮叨,犁田打耙那是鄉下得力能幹的男人才能幹得了的活,怎麼讓我一個羽翼未豐的少年來承擔,甚至還怨恨父母對我不公平,我是後孃養的無人愛。村子裏很多人都叫我黑種人了,命運註定我要在土地上馳騁一輩子嗎?

不情願也得去做,不聽話的結果是父親的竹條抽在我身上的傷痕,我心有餘悸在水田駕好牛和木犁,一手扶犁一手揚起手中的竹條,隨着一聲嗨,牛走犁走人走,水田厚厚的土波浪般翻向一邊,父親曾手把手地教過幾次,罵了無數回,竹條打在牛的背上多少次也打在我的身上多少次,後來倒還可以敷衍行事。

黃牛不走了,呟喝聲也不奏效,竹條打了幾次,黃牛隻是本能地抽動一下腳帶動木犁前行幾步。我有點哭笑不得,就立在水田和牛對峙起來,黃牛偷懶我也偷懶歇息一下。

石叔從瓜園走下來,笑着說,你老子一下來了又要捱打了,牛也在欺負你。他過來幫我將駕在牛頭的木重新擺正,示範我扶犁要均勻,翻動的土深度就平衡,牛拉動的力也均勻,而我一犁深一犁淺的,牛就不願走,學問真多。

石叔幫我犁了幾圈後,讓我按他教的扶犁姿式趕牛,果然牛拉得輕鬆跑得快,我扶犁也輕鬆,謝謝你石叔。

石叔要走了,他突然走到我身邊問我,你沒有亂說什麼吧。

說什麼,我詫異。石叔告訴我,你什麼也沒有看到。

我明白,他和田寡婦偷情的事。我笑了,我什麼也沒有看到。

父親在我將一個五分田犁得差不多時來的,一來看到慢呑呑耗時費力便責備我還沒犁完,今天怎麼插秧,告訴我要搶工搶水哦。又拋出那句老話,牛也在欺負我。

他操着老把式的手,親自下田趕牛,說我喊破了喉嚨沒啥用,牛是要打的,幾鞭下去,那牛果然飛快地前行。

牛偷懶就打,人偷懶也打,少年的我在棍棒的教育下長成一個莊稼好手,父親在罵牛,也在罵我,炎熱的日頭烤得我頭昏眼花、火星四濺,停在水田想歇息一會,父親順手一鞭抽在我身上,我的眼淚刷地滴落,又不得不含着眼淚趕着牛繼續犁田。

在午飯前在父親罵罵咧咧的叫喊聲中,總算將水田平整好了。母親將午飯送到田壟,讓我席地而坐吃飯,我一聲不吭,眼淚含在眼眶轉動,母親知道我又捱打了,輕輕地說,兒呀,雙搶就辛苦那幾天。

哥哥將挑來的秧苗分撒在水田,我知道今天田中有水,必須要插完秧。心中有十萬個委屈,還得搶着做完活路。少年的我插得一手好秧,插得快,得力於曾經和姐姐們在一起練出來的,做多了,也自然成色。只要有空閒,還經常去吃插飯,舅舅家去幫忙,大姨家叫去插秧,儼然成爲一個勞動力一臺插秧機,腰痠背痛得不得了,母親說睡一晚第二天就好了,第二天依然在水田和別人比賽,一樣逞能將秧苗成行成排播下去。

日頭正毒,汗衫早讓汗水溼透,彎着腰握着秧苗,我在播種未來的糧食,我在感嘆農活的艱辛。母親和哥哥一邊插秧一邊有一答沒一答地問我,說我考得怎麼樣,要是升不了學,要不要再去讀書,說我年小到外搞苦力搞不來……我始終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地分媷秧苗,不是爲父親抽我的一鞭,而是我未來的路怎麼走,依然在這村子裏戰天鬥地大有作爲嗎?

峨嵋月升上了,一家人總算將一個五分田的秧苗插下去了。父親用鋤頭牢實田邊的水口,防範田水外流。剛插下去的秧苗,嫩嫩的,可是要水養的,父親說今晚要來看好水。

上游的水,僧多粥少,我們村得不到守不來的。那就看好自家的田中水吧,防範窩內偷:下田挖了上田的闕放了水。

深夜,父親叫哥哥來田邊看了幾次,哥說滿畈都是人在守水,辛苦的農人哦,水的力量水的作用讓他們徹夜不眠。

第二天,早飯後來到田邊,昨晚還是平田埂的水,一夜人間蒸發沒了,我第一反應是:讓哪個遭天雷打、狗日的偷了。順着梯田下邊看,只有土生家的田有水。這時看到土生扛着鋤頭慢慢走過來。

大炮,你放了我家的水。我質問土生,也不按輩份叫他叔,乾脆喚他在村子的渾號。大炮這人有些不務正業,愛搞一些偷雞摸狗的營生,有次和他守水,他跑到彭家垸菜地裏偷了一大袋黃瓜,還叫我不要說。

那大炮不承認放了我家的水,硬是和我爭論,還發願賭誓的,要是放了我家的水遭天打雷劈的……叫他看水流的痕跡他也不看,我火了,便罵起來,狗日的大炮,做錯了還不承認,不要臉,偷雞摸狗習慣了,窩邊草也趕吃,好漢做事好漢當啊。

好多村人立在田岸聽我罵,看我笑,看我有什麼能力處理大炮。大炮就是大炮死不要臉,以爲在我小孩子面前逞能,好欺負,拒不承認,誰知我一口咬定是他幹了偷水缺德的事。

隔着田埂,大炮和我賭起厲害來,說我再罵一句要挖了我家的田埂,把水放完。

你要不挖,你就是我的孫子。在村子裏,農業農事農活倒沒學精,村人的村罵倒溜:老子今天就要看你敢不敢挖……

大炮沒料到我的火氣有哪麼大,在那驕陽似火的田頭,爲了水,我如潑婦破口咒罵,聲音還如此宏亮,氣焰還如此囂張。垸中有長輩過來勸我不要吵,也有人說大炮以大欺小,勸大炮走人。我還在罵,狗日的不承認老子要放了你家的水。

五叔聽到我的爭執過來制止我,我一五一十說田中水被大炮晚上放走,五叔瞭解情況知道了原委,再看看大炮家的田,顯得很無奈,嚴肅地說,明天上面有水來的。

杯水車薪。熬了幾個通宵守到了一畝多田的水,又是犁田打耙平整水田,又是扯秧插秧的,又是搞水養秧……乾旱的日子啊幾時是個頭。

天天扛着鋤頭在田畈中轉,天天望渠道水來,天天曬得黑汗水流,我儼然成了一個職業農民,在廣闊的天地生根發芽。

有天,母親告訴我說,田寡婦看到我這麼勤快,要把她孃家的侄女說給我做媳婦。

我啞然失笑了,天干人都養不活,還有心事找媳婦?

天不會一直不下雨的,母親說,媳婦你遲早是要找的。

天要下雨孃要嫁人嗎,我大笑起來。十五歲的我一生的命運捆綁在這片皇天厚土裏嗎?

過了幾片烏雲,飄來幾片烏雲,雨一直沒能下來。我命運的甘霖卻在八月下旬到來了,我考上了市高中。拿到了高中入學通知書,我偷偷躲在悶熱的房間哭了,說不清道不明地哭,眼淚斷線一串一串的……

多少年過去了,我輾轉一個城市又一個城市,我帶着我的兒子在暑假回到故鄉,又來到當年守水的渠道溝,那渠道還是當年的渠道,依然破損不堪,沒有水流,也看不到守水的村人;只有我當年守水的歲月曆歷在目,朦朧了我的眼眶。哥說,村子的人都出外打工去了,沒有人再種田,責任田都承包給了一個老闆,還守什麼水。兒子有些不解,爲什麼要守水呢?

爲什麼要守水呢?望着大侖山頭一座座村人的墳塋,我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