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昂頭看着眼前的一行白楊。
天瓦藍瓦藍的，明澈得如同一灣淨水。風，輕描淡寫地吹過幾絲流雲，白楊樹就輕輕搖晃着身軀。
似是耳語，一顆心聽見了沙沙作響的樂音。
就這樣，我開始用視線一寸一寸測量白楊的高度，算來足有五層樓高吧。正看着，先前還迎風晃動的葉子，輕微的脆響後就落下一片，搖搖晃晃地打幾個旋，飄到我的身邊。
不知爲何，隨意揀起一片葉子，試着猜想它飄落的心情。
葉子很輕，已經沒了水分，原先平整的葉面也褶皺了許多。此刻的它，卻靜默無語，甚至看不見我水波一樣溫柔的目光。是呵，又一個秋天如此明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若是過了秋分，風一聲緊過一聲，秋的氣息將更爲濃郁，滿山的果子該採摘了，收拾完畢的田野也該播種過冬的麥子了。
一葉知秋，它已慢慢迎來了自己最後的時節。
記得前不久的清晨，這裏還是楊花飄飛的三月，只是轉眼的工夫就到了秋了。日子奔跑的速度，竟然輕得讓人覺察不到匆忙而過的腳步。可此刻的它又是安靜的，如記憶中暮暉盡染的一個個身影，那些普通而慈愛地守着心靈世界的人。
每至秋冬，偶爾早睡的我，還是要屢屢驚醒於夜的風寒。一些場景，在似睡非睡的時候，會生出欲開未開的蓓蕾。心中拾起深深淺淺的童年，記憶中是再也不願隱去的身影。他們化成金黃的葉子，滿滿地鋪了一地，然後是嫩嫩的芽片從枯萎的葉裏噴薄而出，生出滿身的綠色，開出紅豔豔的花。
兒時的秋天，沒有內衣可穿，秋風吹起的時候，就把一件件薄衣往身上加，加到大大小小几層的時候，秋天也快過去。這時，母親會從滿天的雲朵上扯來幾片雪白的棉花，一針一線地縫補着棉衣。那時的冬天比現在冷很多，池塘的冰結得足有一尺厚。可在時光的縫隙裏，投射而來的卻是無尚的暖。
是的，我多次看見這樣的畫面，一些默默勞作的人，守着平淡而重複的日子、守着日已蒼老的身軀，用渾濁的目光望着濃染的綠色。他們可以一輩子耕種一塊貧瘠的土地，用汗水在秋風裏催熟所有的糧食。他們可以一輩子留在小城的橋邊，默默修理破舊的自行車，用掛滿油污的雙手，托起孩子遠行的翅膀。
其實，多年前我就夢見這樣的場景了。他可以是我的親人、我的鄰居，可以是素不相識閃身而過的路人。如此真實地看見他們清點季節的腳步，看着他們的心頭泛過一層又一層會心的笑容。
他們的笑裏，滿溢的可是孩子成長的身影?
有時想，如果沒有葉子採集陽光，哪來樹的茁壯。如果沒有枯葉落地隕身的心意，哪來年年如瀑的春天呢?然而，任憑現在的我苦苦搜尋，手中的葉子上依然沒有任何聲音。或許，它已接受了從容而去的真實，如親人年邁的腳步蹣跚而去，卻走得一路從容，如老家門口的風燈，永遠照亮了夜色下子女出行的道路。
他們已經在生命的風裏留下了永不消逝的音符。
陽光依舊燦爛，信步走到遠處，風絲絲吹過。
用不了多少時日，天氣終要變冷。那時眼前的白楊，將只剩光禿禿的枝條。就這樣望着也好，望着飄過的葉子，望着記憶中所有的親人，獨自唱起多年來一直想唱的那支歌。
秋葉一定濃縮着無需傳達的愛意。如生活中慢慢涌上心頭的溫暖，融化了所有歡樂與痛苦的生活。真愛無聲，雖然沒有華章可以爲我譜寫，雖然沒有錦衣玉食可以留下，可感念的心實在承受了比金子還要珍貴的恩賜。
我終究相信，生命中因爲愛的存在，所有的冬天再也沒有不能跨越的嚴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