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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季節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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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季節

祖母的季節作文

掛在門楣上的糉葉已經發出了灰褐色。風颯颯地吹着那捆糉葉,很像是雨聲。真的下雨了,雨絲白茫茫地掃過村弄,在我家門前織起一張網,那捆糉葉又沙沙地響起來,像是風聲了。祖母坐在門檻上,注視着檐下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樣跌落下來,匯在石硌路上,匆匆忙忙地流走了。

很早以前祖母就聾了,但是那個秋天她說她什麼都聽見了。每天早晨她被雨聲和潮聲驚醒,便對竈邊燒火的母親說:“鳳英子,今天我要走了。”

但次年春夏時節,祖母還坐在後門空地上包糉子呢。有一隻洗澡的大木盆裝滿了清水,浸泡着剛從湖邊葦地裏劈下的青糉葉,我家屋前屋後都是那股涼涼的清香味。我走過去把手伸進木盆,挨祖母罵了,她不讓人把碼齊的青糉葉搞亂了。我們白羊湖一帶的人都包“小腳糉”,大概算世界上最好看最好吃的糉子。祖母把雪白的糯米盛在四張糉葉裏,窩成一隻小腳的形狀來,塞緊包好,紮上紅紅綠綠的花線。有一隻糉子掛到我的脖子上了,我低頭朝那隻糉子左看右看,發現祖母包的糉子一年比一年大,掛着香噴噴、沉甸甸的。

去年端午節前後,祖母坐在後門空地上不停地包糉子,幾乎堆成了一座糉子山。沒有人去勸阻她。祖母年近古稀但並不糊塗,直到去世沒幹過一件糊塗事。

“小蛇兒從前最能吃糉子,一頓能吃八個。”有一天村西的老壽爺踱過我家門前,看見了門楣上一捆捆的糉葉,這樣對我父母親說。

父母親一個編竹簍,一個劈劈柴,他們對老壽爺笑着,沒有說什麼。

我祖父也死於秋天。死於異鄉異地一個叫石碼頭的地方。許多年了村裏人還是喊我祖母“小蛇兒家裏的”。

有一年老壽爺跟着販米船溯水而上,來到湖北一個碼頭上,遇見了我祖父。他正在碼頭的石階上爲一個瞎女人操琴賣唱。在異鄉見到村裏的熟人,祖父並不激動。他拋下瞎女人和圍觀的人羣,跟着老壽爺上了販米船。他幫着村裏人把船上的米袋卸完,拉着老壽爺進了一家小酒店。就是那次我祖父酒後還吃了八隻糉子。

“你回去吧,你兒子會滿村跑了。”老壽爺說。

“不回去。”祖父喝白乾喝得滿臉通紅,搖着頭說,“出來了就不回去了。”後來祖父把他的二胡交給販米船上的人帶回家。大家都站在東去的船上向他揮手。看見祖父一動不動站在岸邊一塊突出的石頭上,身邊滾動着濃濃的晨霧。那地方多霧。我們家房樑上掛着祖父留下的二胡。

從我記事起,那把二胡一直高高掛在一家人的頭頂上。我不知道祖母爲什麼要把它掛得那麼高,誰也摸不着。有時候仰視房頂看見那把二胡,會覺得祖父就在蛇皮琴筒裏審視他從前的家。有一年過年前,我母親架了把梯子在老屋的房頂四周撣灰塵。她想找塊布把那把二胡擦一擦,但是猛聽見下面祖母驚恐的喊聲:“鳳英子,你不要動它。”

“我把它擦擦乾淨。”母親回過頭來說。

“不要擦。”祖母固執地說,她盯着我母親的手,眼神裏有一種難言的痛苦。母親低頭想了想,下來了。從此再沒去碰過房樑上的二胡。那把二胡灰濛濛的,凝固在空中。

去年秋天不是好季節,那沒完沒了的雨就下得不尋常。我祖母坐在門檻上凝視門楣上的舊糉葉,那些糉葉在風雨中搖搖晃晃。祖母彷彿意識到了什麼,她向每一個走過家門的村裏人微笑,目光裏也飄滿了連綿的雨絲。從白羊湖的黃沙灘傳來了潮聲,她在那陣潮聲中不安起來,屏息靜氣,枯黃的臉上泛起了不祥的潮紅。

“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我聽見父親對母親說。母親對串門的親戚說。串門的親戚也這麼說。那天父母親去田裏收山芋了。雨還在下,門前的石硌路上靜靜的,半天沒有人經過。我看見祖母倚着木板門閉上眼睛,臉上的表情神祕而悠遠。我過去輕輕搖了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她沒動,我緊張地喘着粗氣,突然她微笑了,眼睛卻仍然緊閉着。“我沒死。你這傻孩子。”她說。

就是那個下雨的午後,祖母第一次讓我去把房樑上的二胡取下來。就像過去讓我到後門菜園拔小蔥一樣。可是我在梯子上向那把二胡靠近時,心止不住狂跳起來。多年的灰塵拂掉後,祖父留下的二胡被我抱在胸前。二胡在雨天的幽暗裏泛出一種少見的紅光來。我的手心很熱,沁出汗水,總感到二胡的蛇皮筒裏也是熱的,有個小精靈在作怪。我沒見過這種紫擅木二胡。琴筒那麼大,蛇皮應該是蟒蛇的。摸摸兩根琴柱,琴柱翹翹的,像水塘裏結實的水牛角。我神色恍惚,聽見祖母沉重的鼻息聲圍繞在四周。窗外雨還在下。“剛纔你看見他的臉了嗎?”祖母問我。她的臉上浮起了少女纔有的紅暈,神情仍然是悠然而神祕的。我搖頭。也許在我伸手摘取那把二胡的時候,祖父的臉曾浮現在房樑下的一片幽暗之中。但我沒有發現,我沒有看見我的祖父。“你這個傻孩子,我死了二胡就是你的了。”祖母說,她閉着眼睛回憶着什麼,臉上的紅暈越來越深,“那老鬼天天跑到我夢裏拉琴,拉得好聽呢。”

有一個瞬間我感到紫擅木二胡在懷裏躁動,聽到了一陣陌生的琴聲從蛇皮琴筒裏涌出來,越過我和祖母的頭頂,在茫茫的雨霧裏穿行。我抓住了馬尾琴弓。琴弓挺輕的,但是似乎有股力要把我的手彈回來。我的手支持不住了,突然感到從未有過的慌亂。“你這個傻孩子,你怎麼不拉呢。”祖母焦灼起來,她猛地睜開眼睛,帶着痛苦的神色凝視那隻二胡。我看見祖母蒼老的面容映在紫檀木上。雨斜斜地飄過門前。雨聲中傳來了村裏人雜沓的腳步聲。他們收山芋回來了。我父母親滿腿泥濘出現在門前。紫檀木二胡泛出的紅光晃了他們的眼睛。父親和母親一個站在門裏,一個扶着門框,奇怪地看着我和祖母。

二胡還倚在我的胸上。我終於沒有拉響祖父留下的二胡。那是我祖母逝去前幾天的事。後來村裏人知道了這事,都說我不懂事。說我那天無論如何要讓祖母聽聽那把二胡的。我很難受。我不會拉二胡。

秋天下最後一場大雨的時候,我母親從箱子裏找出了祖母的老衣,那是我祖母幾年前自己縫的,顏色像太陽一樣又紅又亮。我見過村裏幾個死去的老人,他們身上最後一件衣服都挑選了鮮亮的顏色,那大概是有道理的。母親把紅色的老衣掛在她房裏,光線黯淡的房間便充滿了強烈的紅光。母親說是爲了鎮邪。紅顏色能鎮邪,後來我母親打開了祖母常年鎖着的一隻黑漆木盒,木盒裏空空的,我母親眼裏閃過一絲慌亂,急忙走到後門去。

“沒有了。”母親對編竹簍的父親說。

“什麼沒有了?”“那塊金鎖。”母親說,“我嫁過來的時候她給我看過的。又不想要她的,她幹什麼藏起來呢?”

我父親沉默了一陣子,來到祖母身邊,輕輕地把她從昏睡中喚醒。“娘,你的金鎖呢?

“沒了,早沒了。”祖母那會兒依然清醒,她定定地看着父親的臉。“娘,我們不要,讓你老帶走的。”母親說。“我不帶走,死了還帶金鎖幹什麼?”祖母說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她一輩子最後一次微笑。笑得那樣神祕,讓人永遠難忘。我父母親凝視着她佈滿皺紋和老人斑的面容。愣怔了半天,等着她告訴什麼。但是祖母閉上眼睛了,不再說話,微笑也漸漸消退。父親站在那兒,忽然渾身不可遏止地顫抖起來,他朝母親背上推了一把,沙啞着嗓子說:“走吧。”

他們兩個踮着腳尖,輕輕地離開。祖母在連綿不絕的雨聲中繼續着她的夢境。我祖母清貧了一輩子,沒有留給家裏任何值錢的物件,連唯一的金鎖也莫名其妙地失蹤了。只有一捆一捆的舊糉葉還掛在我家的門楣上,沙沙沙地響。

在長長的秋天裏,我在祖母留下的舊糉葉下面出出進進,總能聞到白羊湖邊蘆葦的清香,春天那個祖母的季節就浸潤着這股清香。我料定在每年的端午節,祖母還會將溫暖的手伸向我,在我的脖頸掛上那隻用紅線紮緊的“小腳糉”。我掛着這隻糉子跨出家門,走過村弄,在白羊湖一帶燕子樣掠過。走過春天走過秋天,即使在白羊湖外面的世界裏,祖母的糉子也會留下永恆的清香。祖母的墳在白羊湖邊。墳上長着一株嬌黃的迎春。沒有青草,青草還沒有長出來。

清明去掃墓的時候,母親帶着錫箔和紙錢,我拿着又一株迎春,父親卻在臂彎裏挾着祖父留下的那把二胡。一開始我就覺出氣氛的異樣。一路上,我不時用眼光詢問父親,但不敢開口。父親走在野草及膝的湖邊小路上,經常仰起頭,望一望四月裏晴朗湛藍的天空,神情肅穆而陰鬱。事情發生在祭墳以後。那會兒墳上的紙錢還沒燃盡,湖風吹過時紙錢帶着火星紛紛揚揚地騰起來,好像凌空飛舞的黑蝴蝶。我看見父親慢慢地朝祖母的墳頭跪下去,把那把紫檀木二胡放在墳頭上,墳上的火光猛地黯淡了一下,隨之又躥出一羣楓葉般的火苗來。

我祖父的紫擅木二胡被點燃了。

我又茫然又恐懼地注視躺在火焰裏的二胡,注視父親被火光映紅的肅穆的臉,他那雙眼睛裏此刻充滿了紫檀木二胡奇怪的影子。我一下子憶起了多年來父親仰視房樑的目光那種我無法理解的目光,和祖父留下的二胡糾纏了多少年啊。

但是爲什麼要燒掉祖父留下的二胡呢?父親仍然跪在墳前。母親臉上有一種如釋重負的神情,眼裏卻涌出淚水。我祖母在墳下,她在無底的黑暗裏應該看見這楓葉般的火焰了。湖風從蘆葦叢中穿出來,在空蕩蕩的灘地東碰西碰。我們面前的火焰久久不熄。在一片寂靜中,我們聽見那把二胡在火苗的吞噬下發出一陣沉悶的轟鳴,似乎有什麼活物在琴筒裏狠狠地撞擊着。“是你爹的聲音嗎?”母親的聲音打着顫。“不,是孃的聲音。”父親莊嚴地回答。

當蛇皮琴筒發出清脆的開裂聲時,我先看見了從琴筒裏滾出來的金光閃閃的東西。那東西渡過火堆,渡過父母親的身邊,落在我的腳下。那是我祖母的金鎖。直到現在,我還無法解釋家裏發生的好多事。我告訴你們了,我的老家在白羊湖邊的一個村子裏,老家還有父親和母親,他們住着祖先傳下來的兩間瓦房。我祖母已經故去,祖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在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