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氣每至小滿，夏熟作物籽粒開始飽滿灌漿，距離收穫也就不遠了。對農民來說，小滿是期待，是豐收的喜悅。對城裏人來說，小滿意味着天氣開始炎熱，短膀子露臍裝即將上陣。對我這樣從農村走進城市的年輕人來說，小滿是一種夢想，辛辛苦苦打拼，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城市裏飽滿灌漿，結出一串串果實。
在揚州生活了五年，搬了四次家。第一次搬家的時候，女兒尚在襁褓，沒事就喜歡把手指伸進嘴裏吃，口水順着嘴角淌在脖子下面的圍巾上，看見新奇的東西，歡騰地蹬着兩隻小腳，嘴裏依依呀呀。第四次搬家，女兒成了我們的幫手，我扛大件，她抱着小件，一步步小心翼翼爬着臺階，白皙的額頭上零零星星冒着汗。
第一個家，在一幢老式的居民樓，樓層高，光線卻不好，房間加上客廳只有一臺空調，唯一的好處就是距離妻子單位近，方便回家給孩子餵奶。平日裏我們上班，照顧孩子就落在了母親身上。太陽好的時候，母親想讓孫女到小區裏曬曬太陽，下樓卻成了件難事。母親在農村走慣了平地，很少有爬樓的機會，下樓梯的時候老忍不住往下看，一看心裏就發怯。外加上有腰腿疼痛的老毛病，到小區裏曬曬太陽，對母親來說，竟成了奢侈的事情。
房子不大，客廳也小的可憐，一張老式的八仙桌加上幾張椅凳，再也放不下任何東西。二十多年的老房子，線路和電器時不時就出毛病。房東是個做生意的精明女人，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相處起來卻極爲小氣。每次東西壞了要修，總是推三阻四，催房租倒是積極的很。
母親上下樓不方便，房東又不好相處，一年後，我捲起鋪蓋卷，和房東說我不租了。她在房子裏走了一圈，說這裏壞了，那裏打掃的不乾淨，無非是想扣錢，扣來扣去，一個月押金被她扣的見了底。我初來乍到，不想惹事，也不想跟一個女人計較，隨她扣吧。不過，從那個時候起，我心裏開始憋着一股氣，一定得買房，租房住以後不知道要受多少這種窩囊氣。
對於從農村走出來的年輕人來說，城市哪裏都好，就是房子太貴，我從市區一路看到郊區，還是買不起。一個偶然的機會，聽說郊區不遠處的鄉下有個樓盤，距離市中心將近20公里。這種距離在北京、上海算不上什麼，放在三線小城市，遠的讓大多數人嗤之以鼻。同事、朋友陪我去看房，一路上全是縣道、鄉道，顛簸了快一個小時纔到。房子不錯，在市裏兩居室的總價，在這可以買個五居室。
太偏了!這是大家一致的評價，勸我不要給自己找罪受。我遲疑了好幾天，後來又去規劃局瞭解行情。工作人員說，規劃上有條路要通過去，幾年前就規劃了，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通，能不能通?
朋友說政府做事不靠譜，就像房價，老說調控調控，啥時候控過，蹭蹭地漲，一年比一年高。
父親問我想不想買。我說想，雖然遠點，但是大，就是老家來了親戚也住得下。父親說想買就買，該博的時候就博一把。我和妻子所有的存款都湊出來，加在一起也就三萬塊出頭。父親說有同學朋友啥的能借嗎?我信誓旦旦說，有!
電話打了一圈，我明白一個道理，平日裏，大家可以一起吃飯、一起喝酒、一起吹牛逼，就是不能借錢。借錢太他媽傷感情了!父親看出了端倪，說想回老家呆幾天。幾天後回來，遞給我一萬塊錢。我說你借的?父親說把老家一處閒置的宅基地給賣了。我哥聽說我買房，把好幾年的積蓄全都拿了出來，留了幾千塊當生活費，剩餘的全都給了我。我妹知道了，也打電話過來支持。關鍵時候，還得是家裏人指望的上。
付首付，辦貸款，房子算是買了，不過買的房子被周圍的人調侃了很長時間，說我沒眼光，腦袋搭錯了筋，跑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買房。說這些話的人，都是不缺房住的主兒，屬於典型的站着說話不腰疼。我要是在城裏買個小二居，孩子一天天大了，我爹我娘住哪，趕他們回老家?那不扯淡嗎!當時就想，遠點就遠點吧，只要一家人住在一起比啥都強。
房子是期房，一年多才交付，租房仍然是我在城市落腳的唯一方式。第二個住處是在一個拆遷安置小區，爲了不讓母親爬樓，特意租的一樓。房東拆遷之前，是郊區的農民，人老實，也爽快，這讓我心裏欣慰不少。小區裏住的大都是老年人，年輕人拿了父母的拆遷款都出去買商品房了。小區的位置原來很偏，幾年發展下來，逐漸被城市化了。位置城市化了，老年人的思想還停留在原來的狀態，婚喪嫁娶還都是農村的風俗，只要是家裏辦事，就在小區裏搭上大棚辦流水席，吹吹打打很熱鬧。我倒不排斥這些，倒覺得有幾分親切，跟我老家的農村頗有幾分相似。朋友勸我早點搬出來，說那裏土裏土氣的，別影響了孩子。我倒不這麼認爲，多感受一下不同的生活氛圍，瞭解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對孩子不見得是壞事，畢竟她很可能一輩子生活在這座城市。
小區的鄰居很熱情。我們樓道門口，常坐着幾位老太太，一邊擇着菜一邊嘮家常。有好幾次，家裏的門被敲的咚咚響，打開門一看，是住我樓上的老太太，老人精神頭好，說話聲音也洪亮，操着濃重的揚州方言催促我：“匣子，下雨了，你嘎衣服快收得”。
時間一長，女兒跟樓上樓下的鄰居都熟識起來，尤其是幾位年長的老人，見了面就逗小傢伙，女兒嘴甜，爺爺奶奶叫得親的很。
兩年後，女兒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小區裏剛好有一家幼兒園，公辦的，去報名，被告知不符合條件，原因是在這小區裏沒房子，一句話把我噎得沒一點脾氣。
學總是要上的，四處打聽，跑斷了腿，最終在一家幼兒園報上了名。我在排隊報名的時候，牆上的電視裏一位專家在講樓市，說老百姓租房比買房划算。說實話，我真想衝進電視裏呼他兩巴掌，沒房子你上學試試!
幼兒園距離租住的地方很遠，母親不識字，在城市裏方向感不好，別說去接孩子，自己都可能走丟。
於是，第三次搬家!
找一處合適的房子並沒那麼容易，中午、晚上、週末，但凡不上班的時間，我都跟着中介到處看房子，最後中介不耐煩了，嫌我太挑剔。我只能陪笑臉，不挑剔不行，既要就着老的，又要就着小的，確實不好找。後來，找到一處算是比較合適，雖然租金比以前高了不少，還是咬咬牙租了。房子距離幼兒園很近，接送不用坐公交車，走路就可以，菜場也就在旁邊。
房子找好，一顆懸着的心纔算放下來。那天，我坐在簡陋的沙發椅上看電視，新聞說市裏幾個大項目近期將同時開工，我仔細一看，通往我鄉下房子的那條路也在其中。當時，興奮的不敢相信，看完新聞又在網上搜，後來又週轉到規劃局、公路局的朋友問，得到證實後我抱着媳婦轉了好幾圈。一年半後，路如期完工，也是小滿前後，我興沖沖地來到竣工現場，興奮地把上衣一脫，光着膀子一邊跑，一邊甩着手裏的衣服。
路一通，從單位到家裏，開車最多不過二十分鐘。一時間，在同事和朋友眼裏，我又成了有膽略，有眼光的人。
興奮完回家的路上，騎車路過一售樓處，被一個發宣傳單的小姑娘攔下來，問我買房嗎?我搖搖頭。她說不買看看也行，裏面有空調、有冷飲，就當是歇歇腳。我說沒錢買，就不看了，騎車要走。她竟然一把拉住我的自行車，眼神裏充滿委屈，說：“大哥，你不買進去看看就行，老闆一天給我定了好幾個拉客戶的任務，我一個都還沒完成”。我這才仔細看她，十八九歲的樣子，像是做兼職的大學生，皮膚被太陽曬的黢黑。我忽然想起自己當初給人打工的時候，心一下子就軟了，二話沒說跟她進了售樓處。
我買房子之前，跑遍了揚州城的絕大多數小區，少部分沒跑的，是因爲小區高檔，價格太貴，壓根沒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這個小區就是其中之一。那一年樓市不景氣，老百姓買漲不買跌，售樓處門可羅雀。難得來個顧客，售樓小姐熱情的很，滔滔不絕地羅列了小區的一大堆好處，要改善有改善，要剛需有剛需。我半開玩笑問了一句，有首付嗎?她也半開玩笑回了我一句：“這個可以有”。我說只要能幫我搞定首付，我就買一套。當時覺得，牛逼誰不會吹，反正我來就是來湊熱鬧的。
售樓小姐給旁邊的銀行工作人員打了個手勢，另一個小姑娘顛顛地跑過來，介紹了一大堆貸款的優惠政策，不但購房可以貸款，首付也可以變相貸。
我回到家，給妻子說，我要買房。她一驚，問我錢哪來，我說貸款。她問首付呢，我還說貸款。
我這正商量着，房東突然打來電話，說家裏急用錢把房子賣了，新房東也着急入住。我說啥意思，不是說好的租三年嗎?他說兒子在外地工作，要買房子，家裏急用錢，沒有辦法。
我掛了電話，還沒來得及發牢騷，妻子斬釘截鐵說了一個字：買!
結婚7年，因爲沒有房子，居無定所，折騰來折騰去，折騰怕了!
第二天，我們把銀行卡里僅有的一萬塊錢刷去五千交定金。從售樓處出來的時候，妻子說，你膽子真大。我說，你膽子也不小。
抱怨歸抱怨，但最終還是要接受現實。
於是，第四次搬家。
這一天，正值今年的小滿，我蹬着三輪車一趟趟將被褥、鋪蓋和各種電器傢什運往另一個住處。擦汗的功夫，母校的老師打來電話，說學校遴選了37個優秀畢業生代表，我是其中之一，讓我整理一下自己的事蹟材料。我說別人要麼是全國優秀人民警察，要麼是省勞模，最低的也都立過二等功，我連個嘉獎都沒有，沒啥事蹟可寫啊。老師說你能從農民工考上警校、當上特警，又寫小說、出書，這本身就很勵志嘛。
老師的話讓我想起一件事。
有一次，母校喊我過去給師弟師妹們做報告，就講我這些年的經歷。報告結束，有個互動環節，一個師弟問我：師兄，我很羨慕能有你那樣的經歷，很鍛鍊人，有機會體會到不一樣的人生，我的路子都是父母給鋪好的，沒有自己的選擇。我苦笑一聲，還是第一次有人羨慕我這個。說實話，我也想父母能給我把路鋪的好好的，我壓根也不想過着搬磚提泥，連逛超市都要先摸摸口袋的日子。
沒有別人的臺階高，改變的路徑只有一個，就是博，跟命運博!否則，只有死路一條。拿我來說，當年不博，無非是今年在這個工地一天掙200，明年去那個工地掙300;現在不博，在異鄉人生地不熟，只能眼巴巴看着別人春風得意;抉擇時不博，等你攢夠了房子的首付，房價早把你甩到二里地之外了。
人在他鄉，只能比別人更努力。所幸的是，第五次搬家，我總算可以住進自己的房子。雖然背了一身的債，但看着近來瘋長的房價，想想父母不再爲爬樓梯發愁，孩子可以理直氣壯地入學，不也是人生的小滿時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