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攝影家的鏡頭下，梯田是這樣一幅圖景：層層疊疊的梯田，猶如天梯直上雲端，彷彿只要拾級而上，就可以登上藍天。春天，紫雲英在層層梯田中從低到高，片連片、蓬隆隆地瀰漫開來，幻成紫色的雲霧，隨風起伏。夏天，翠綠的禾苗眨眼間變成了排山倒海的青波綠浪。秋天，微風蕩起金黃的稻浪，如漲水般一層一層涌起，懸浮在翠綠的山巒與和藍天白雲之間。冬天，梯田少了往日的喧囂，田埂的線條勾勒出婀娜曲折的輪廓。田裏的稻茬覆着薄薄的晨霜，陽光下閃爍出銀白色的光芒。雲蒸霞蔚，如一幅浩瀚蒼茫、氣象萬千的水墨畫，讓人在陶醉中生起一種身在仙境的幻覺。
閩中山區多梯田，我的老家像這樣的梯田很多，我的父祖、我的鄉鄰，世世代代就在這樣的梯田裏耕作。高山連綿，河流縱橫，農田有的分佈在河谷之中，有的分佈在山嶺之上。分佈在河谷兩岸的，村民都叫它“洋麪田”。由於河谷比較寬闊，農田面積也比較大，有七、八畝的，也有幾分的。“農業學大寨”的時候，村民愚公移山，改堤造田，整理出來的農田不僅面積大而且都比較規整。分佈在山嶺上和山溝裏的水田，村民樸素地稱之爲“山芲田”和“山壠田”，而更加形象的叫法便是梯田了。一座大山橫亙在村莊的南面，從它側面延伸出來的山麓就像百褶裙一般，兩座山相擁，形成一個“V”形小峽谷，層層疊疊的農田便分佈在山嶺峽谷之上。村裏最成規模的梯田就在這南山的坡面上，有山嶺尾、大門前、前坪、上坪頭、陡乾、下半洋。梯田依着大山，沿陡峭山坡層層向上分佈，狀如扇面，猶如登天的臺階，她們是地表形態最讓人驚歎的姿勢。我在梯田傾斜的版圖上，形成了對世界的初始認識和美麗構想。
梯田的形態要有清亮的水和豐富的層級，順着山勢層層疊疊分佈的梯田，是大自然的大手筆。從溝底漫延至山頭，從東山延伸到西山，依山賦形，有點高深莫測，有點曲高和寡。還有點晴之作的是田頭地尾那些零零散散的小田。村裏有一個說法：斗笠坵，眉毛坵，青蛙一跳過三坵，形容的就是這裏的農田小巧玲瓏狀。山風吹過梯田，草香漫過梯田。春種秋收，我從不曾忘記梯田對我人生的詩意啓迪和稻穀的芬芳。
梯田之魅力，在於它並非自然奇觀，而是農耕文明積澱千年的人文極品。梯田之神奇美妙，在於它一年四季變幻着炫示着迥然相異的色彩與風景。陰雨天氣或清晨時分，雲霧纏繞其間，忽東忽西，忽上忽下，一會兒無影無蹤，一會兒又云遮霧罩，輕霧與梯田相呼應，展現了一種難於言語表達的朦朧美、和諧美;陽光明媚的日子，藍天如洗，白雲如絮，樑嶺起伏，梯田次級而下，纏山繞樑，曲線流暢優美，水面漾着波光，它像一位嬌娘，迷人的神韻閃爍於天地之間，美不勝收。
在我的眼裏，水田最美之時在於兩個季節，一是春，一爲秋。春天播種的時候，滿坡的梯田上，農民或吆喝着水牛，扶着犁耙，讓犁頭帶着鋒利的銀光潛行，或彎着腰身在插秧，身姿起起伏伏，那是一幅幅生動的“春耕圖”; 秋日高遠明淨的天空之下，羣山連綿，綿延如帶的梯田裏，一坡坡、一隴隴的稻穀，金浪翻滾，在綠色大山的襯托下，就像一張碩大無比，意緒靈動，鮮活毓秀的水彩畫。
滄海桑田，草木枯榮。這些年，村裏很多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很多田地已拋荒無人耕種。在我兒時記憶中，梯田淺層的積水裏最旺盛的是鯉魚的奔馳，水生植物妖嬈的芬芳。如今回鄉，看着滿坡滿壠的水田，長滿長長的青草，聞不到稻穀的飄香，我感到一種憂傷。因爲水田最美之處在於它稻穀飄香之時，離了農作物，水田就失去了精魂，失了精魂的水田，還能美麗多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