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思君依舊淚紛飛
“君埋地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您離開我們三十年了。前十年，我用“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的方式，寄託着對您的無限哀思;中間十年是“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近十年是“細雨輕風雨茫茫，清明時節愁斷腸。”痛到深處是無言。這些年，我從未寫過一篇較完整的長文悼念您。每年的清明節也只是“短歌和淚唱聊聊。”請原諒我的脆弱!您是我心中永遠抹不去的痛。淚眼矇矓中，我想把三十年前的點滴還原，讓世人知道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我曾經擁有一份怎樣平凡而偉大的父愛。
最孝的子
在我上國中的三年間，是您給奶奶倒水、端飯、刷馬桶……在她逝世後的一天，您還像往常一樣怕等菜炒熟了，奶奶的飯卻涼了，於是您提了個蓋子想給奶奶蓋一碗熱飯。我站在一旁見了輕輕地提醒您：“奶奶已經走了。”您愣了一會兒纔回過神來一臉傷感地應了句：“哦!”再黯然神傷地把蓋子放到別處。
三四十年前的鄉下很多人都很迷信，信鬼神之說，我奶奶也不例外。奶奶住的房間一年到頭黑乎乎的，見不到一點陽光，掛着黑色的蚊帳。晚上雖然有我和她做伴，但她可能覺得小孩子起不了什麼作用，只要住外面一間的人一離開，她就挪動着三寸金蓮把通往廚房的那扇門栓好後，還要用扁擔、柺杖一層又一層地頂在門背後，即使這樣，還是頭靠在牆壁上，睜着大眼睛提心吊膽地不敢睡覺。
那時村裏幾個月才放映一場電影，放映時幾乎全村出動去觀看。但您爲了奶奶，從沒看過一次電影。爲了奶奶每晚能安然入睡，您晚上幾乎也不出去玩，即使有重要的事情也是出去一下馬上就趕回來。
“父母在，不遠遊”，您寧願守在窮鄉僻壤、滿腹才華無法施展，幾十年如一日既當兒又當女陪伴着奶奶，直到她走到生命的盡頭。
最慈的父
記得我上四年級春末的一天下午，在一點左右，我才揹着書包回到家。那時鍋裏的飯正冒着熱氣，您一邊裝飯，一邊轉過頭平靜地對我說：“阿珍，今天我拿着條竹枝想到學校抽你。”您從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更不用說動過我一根手指頭。今天怎麼了?我疑惑不解地望着您。您卻溫和地說“中午十二點多了，你母親在山上砍柴還沒回來，我鋤田歸來見家裏還沒人生火做飯，以爲你在學校玩，我抓了條竹枝衝到了學校，卻見你在教室裏做作業，所以我就自己回來煮飯了。”那時我身爲學習委員，要等作業沒做，書沒背的同學全部完成任務後我才能回家。您忙了一上午，飢腸轆轆卻還要爲我們做飯。您不僅沒打罵我，也沒有責怪老師。那時，您的寬容讓我幼小的心靈懂得了什麼叫做慈愛!
最難忘的是1990年農曆十一月奶奶逝世後的一天中午。我回到家，母親傷心地告訴我，您在撿系在籮筐繩子時被碾米機上的三角帶碾碎一個大拇指，血流了很多。您獨自一人去隔壁丘地村，找醫生包紮傷口。我無心吃飯，飛奔着去找您，走到半路的水電站附近，我看見個您拖着沉重的步子，那隻受傷的手用白紗布綁着吊在脖子上，那個受傷的大拇指外邊的白紗布被鮮血染紅了。我忍不住啜泣，您卻反過來柔聲地安慰我說：“沒事了，咱們回家吧!”我們父女倆一前一後地走在羊腸小道上。回來後我才知道醫生是在沒打麻藥的情況下給您做的縫合手術，您要忍受怎樣的疼痛，但您從沒在我們面前叫過一聲苦。
您生前幹農活的粗布衫經常是補了又補，往往沒過幾天又破了。記得有一次，您對奶奶說：“娘，您能找一塊好一點的布補上去嗎?”奶奶搖了搖搖頭說：“我們一家子一年到頭沒做過一件新衣，這些破布都是從舊衣服上拆下來的，哪來好的布料?”您吃的是殘羹剩飯。記得有一次您幹活歸來，吃飯時菜只剩下十四個魚頭，但您卻沒有一句怨言。您並沒有因爲生活的苦難遷怒過我，反而開導我，安慰我，您是我心中最慈愛的父親。
最苦的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當二妹被親家母看上，當她被妹夫的伯伯打着紅傘，用背兜背在背上走到門口，一大厝幾十個人跟着門口去送行時。我目送着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崇山峻嶺間，轉身回房間看見您躲在房間裏哭得像淚人，手帕像被水浸溼過一樣。那時奶奶、大姑也哭了，我也跟着你們哭成了一團。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您還是臉上掛着淚痕呆坐着。姑姑們要回家了，您無法出門相送，親家母那邊送來的禮餅，也只好由鄰居們代發。那時我明白但凡有辦法養活，誰會忍心把自己的孩子送給別人?之後幾天，我看見您還是紅腫着雙眼。那年，我剛過完虛歲9歲的春節。那時，我似乎懂得了什麼叫做苦澀的淚了。
最深的情
您在世上只活了短暫的45個春秋，但您對親人、朋友、鄉親們的深情卻無人能比。您爲親朋好友執筆代言、雕刻印章、肩挑背扛;爲子女委曲求全、生煙做飯，等待陪伴。
上了國中，星期六下午我經常沒吃午飯，就走十五公里的路在下午兩點左右到家。每逢這個時候，母親早就到鄰居家去玩了;而您這天中午，經常把農活幹到遲點，再回家邊吃飯邊等着我。我回來了，您哪怕飯沒吃完，也會立刻放下筷子，幫我去生火。有時候刮東南風，火生起來又滅了，竈裏冒出的煙把你嗆得眼淚都流出來，但您堅持着再次擦燃火柴，右手小心翼翼舉着火柴梗，左手擋着風，兩隻手配合着把火柴伸向竈裏。有時火生了一半卻滅了，您拿着吹火筒鼓着腮幫子使勁吹風。如果煙還往外冒，您就用破蒲扇或破斗笠使勁扇風，直到煙往煙囪冒。有時竈膛的黑煙讓您英俊的臉變了樣，我笑着遞給您一條幹淨的毛巾，您微笑着接過它笑了。等我把飯熱好，您飛快地把剩下的飯吃完就三步並作兩步衝到田裏去幹活。這份深情世上幾個父親能有?
記得我上國小五年級的一天，晚上放學後回家先去拔了一籃子草，又急急忙忙煮完飯才扒了幾口飯，就匆匆趕去晚自修了。可晚自修回家時，母親卻責怪我沒把田裏的兩隻鴨子趕回來，還怒氣沖天地說：“以後不要吃了!”那時倔強的我頂了句：“好，以後我再也不吃鴨肉。”我說到做到，不管以後母親燉的青草鴨肉湯多麼噴香，我堅決不吃。母親罵歸罵，每次放在餐桌上鴨肉湯也都有我的一份，但我無動於衷。每當弟弟妹妹們圍在餐桌前津津有味享受美食時，我卻一個人躲在房間把門拴得緊緊的。您一次又一次敲門我纔開，把我拉到餐桌上，看着我拿起筷子纔去大廳休息。可倔強的我等您一走就馬上放下筷子一次又一次跑走，您一次又一次把我拉回廚房。母親見了有時責怪太寵我了，無論她怎麼責怪您，您還是一如既往地關愛我，用您的慈愛、堅韌等着我長大。
您多才多藝，不僅寫一手好字，刻的印章也漂亮，還能脫口對出央視春晚的下聯。學習上，您因爲勞累，隻手把手教沒上過幼兒園的我寫過半頁“α”字，但鄉親們找你刻印章，寫信，您卻來者不拒。經常在煤油燈下，取出三角板先把備好的長方體硬質雜木塊固定在到刻印盒裏，再用三角板和鉛筆把長方體木塊的上底面均勻地分成四小格，再寫上字。寫字是一項難度很大的活兒，筆畫要反着寫，印的時候才能是正的。忙完這些再拿起雕刻刀一刀一刀把多餘的部分刻掉。到了白天再到大廳用砂紙把印章沒刻字的另外五個面磨光。一個印章通常要從晚上忙到中午。那時鄉親們到鎮上刻一個印章要花3元錢，別人給了你5角錢，您卻讓我三番五次送還給別人。至於寫信，您分文不收，每次拿出自己備好的信紙，先聽別人說完要寫的內容再斟酌着下筆，寫完後再念一遍給他人聽，如果有遺漏再添補，直到他人滿意爲止，再把草稿謄抄一遍，裝到信封裏，最後交到來人手中。
對於親朋好友，您總覺得自己做的不夠，您在經濟上資助不了他人，您就想盡可能得幫他人做些力氣活，您曾經跋山涉水汗涔涔挑過幾百斤重的木柴酬謝表嫂讓三妹短期寄在她家吃飯之恩。您曾經拿着扁擔繩子想去送回城的上山下鄉返城的知青朋友一程……
父親，您就是這樣一個不辭勞苦，對自己要求的少，對別人付出多的一個人。
最好的愛
愛自已的孩子，除了最長情的陪伴，最好的愛我覺得應該是像您那樣，雖然離開這個世界，天人永隔的時候，您的孩子們還能感受到您如山般的綿綿不絕的父愛。
您與奶奶只隔短短的二十天相繼辭世。在您逝世後，一天，我打開抽屜，發現您的一位朋友——一位上山下鄉的知青阿姨。在信裏說如果您經濟上有困難，她願意資助我上學;但您寧願我失學在家，也隻字沒提。我含着淚讀完那封信，淚水和墨水齊下，我寫了封信，把您已離世的噩耗告訴那位阿姨。那年快過年的時候，阿姨根據我們姐弟妹的大概的年齡，給我們每人買了一套新衣服連同一袋舊衣服寄給我們，做到了我們的親人們有的也做不到的，讓我們度過了我們心裏有生以來最寒冷的冬天，度過了永生難忘的春節。
您走後的第二年收割稻穀時，宗親的壯勞力和附近的親戚都來幫忙，按慣例晚上要備點酒菜答謝他們。白天我到您朋友的雜貨店買完菜付完錢時，老闆說：“晚上酒也來我這裏買。”我想：菜在他那裏買，酒自然也一樣。”我不假思索地應了聲：“好!”
到了晚上，我到您朋友店裏買酒時，他裝了六瓶啤酒給我，我要付給他錢，他無論如何也不肯收，我說什麼也要付，相持不下時，您的好友低沉地說了一句：“我是你父親生前最好的朋友之一，你父親生前樂於助人，我不管什麼時候叫他去幫忙採售貨物並挑回來，他從不推辭，多給他一分錢也不要……”他說不下去，淚水奪眶而出。我“淚飛頓作傾盆雨”，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止住淚，破例收下他的禮物。
您愛孩子，您沒有像鄭莊公的母親那樣，爲公叔段計。但您用自己的勤勞、堅韌、樸實、善良、真誠、無私贏得了朋友們的敬重與愛戴，以至於在您走後的幾十年，您的朋友們無形中把您對他們的愛轉移到了您兒女們的身上，讓我們在您走後最悲痛的日子裏，不覺得那麼淒涼與孤單;在磕磕碰碰的人生路上，尚能感覺到人世間的一絲溫暖。在您走後這麼多年，我們依然能從親朋好友的身上感覺到您對我們無盡的愛。
您在逝世的前一年——1989年4月3日寫了一首自慰自勉詩：“貧莫憂愁富莫誇，誰是久富不貧家。樹到冬時黃葉落，春來仍舊又開花。”您像一棵飽經風霜落葉的喬木，沒有熬過第二年冰天雪地的冬日。但葉落地，泥也香，您依然在他人，在兒女的心中散發着濃烈的芬芳。
您是村裏最早的種桃人之一，卻沒等到故鄉十里桃花盛開，宛如人間仙境的明媚春天的到來是多麼的遺憾!每年桃枳爭春時，看到校門口一片雪白的枳花我就想起故鄉十里紅粉，一村如畫，宛若紅霞的桃花，我就會想起您。前年春天的一天，我又一次觸景生情。想起這麼多年，不知是我夜無寐還是您憐我很少到我夢裏來，就不管押韻不押韻，着調不着調，填了一首一片傷心填不成的《金縷曲.悼慈父》：
此情沸水煎。染桃園，桃花含悲，朵朵冷豔。枳花片片白如雪，悽清幽芳孤冷。隨風飄，漫天飛舞，帶兒思緒到天邊，重續父女緣，我做飯，您生煙。
天堂若真勝人間。花叢中，琴棋書畫詩詞弄，還您翩翩一少年。兒在凡塵點心燈，只求光明添。怕只怕，高處更冷。不忍女兒添愁苦，幾十年，夢也不着邊。憐兒心，世罕見。
每一年，在特別快樂或特別傷感的日子裏，我塗着詩詞寄託着對您無盡的哀思。曾經在您最困難的時候，我卻心比天高，窮途末路的人做着邯鄲夢，不能爲您排憂解難。您疼愛我，我理解您，但我們卻貧賤父女百事哀，此恨何時了?
您走後，母親因個子矮到田裏打蟲中毒，誤當成肺結核治療，幾年後也離開我們。有一年生日，我在晚八點抹黑回家卻不見家裏有一個人，站在屋檐下淚光閃閃思綿綿，兩小時後被看電視回來的堂妹當成鬼魂。我不想過多地訴說您離開我們後姐妹弟遭受的苦難，因爲那些苦不及您生前的萬千分之一。當我獨自咀嚼着大廳上的輓聯：“嚴親早逝恩未報，慈母別世恨終天”的悲哀，我一次次肝腸寸斷。
“世間好物不堅勞，彩雲易散琉璃碎。”人亦如是，您的善，您的愛，您的情，您的苦……幾天幾夜也寫不完，如果有來生，就讓我們再重續父女緣，我做飯，您生煙。
